第1篇、肉肠签子汤
一、肉肠签子汤
“昨天的晚餐好极了!”一只老母耗子对一只没有参加那次宴会的耗子说。“我在老耗子王旁边第二十一个坐位上,算是很不坏了!现在我给你讲讲那一道道的菜,安排得好极了!霉面包、熏肉皮、油脂烛的头和肉肠。——然后从头再来一遍,我们就如同吃了两顿饭一样。气氛令人舒畅,大家尽讲些愉快的,瞎扯了一阵,就像一家人一样。除开肉肠签子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于是我们便谈起它们来,接着便谈到肉肠签子烧汤;这事我们大家当然都听说过,可是谁也没有尝过这种汤,更不要说懂得怎么去做它了。宴会上大家为发明烧这种汤的干一杯,他配得上做济贫院院长!挺好玩,是不是?老耗子王站了起来许诺说,年轻耗子中谁能把这种汤烧得最可口,谁便可以被立为他的皇后,从当天算起她们可以考虑整整一年。”
“这并不算太坏!”另外那只耗子说道,“可是这种汤怎么个烧法呢?”
“‘是啊,怎么个烧法?’她们大家,所有的母耗子,小的老的,也都问起这一点。她们都想当皇后,可是却又都不愿意找那种麻烦跑到茫茫世界里去学,而这又是必要的!再说谁也没有离开家,离开藏身角落的本事。在外头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干酪皮,闻得到熏肉皮味的。不行,要挨饿的,是啊,说不定会活活被猫吃掉的。”
这些大约也就是吓着大多数耗子不敢出去学这门手艺的想法。只有四只耗子,年轻勇敢,可是贫寒,挺身而出。她们愿各自去世界四角中的一角,于是问题是,谁的运气好。她们只带上一根肉肠签子,以便记住她们远行是为了什么;签子也算作她们漂亮的手杖。
五月头上她们出发,一年后的五月初她们回来。但是只回来了三只,第四只没有露面,也没有谁听到过关于她的什么。现在到了决定的日子了。
“在自己最愉快的时刻总也要有几分忧伤!”耗子王说道。但是他还是下令,邀请附近方圆好几里地之内所有的耗子。他们都要集会在厨房里,那三只远游的耗子排成一行单独在一边;为那没有露面的第四只耗子插了一根肉肠签子,签子上绑着黑纱。三只耗子讲述之前,耗子王没有讲下一步该说些什么之前,谁也不可以说自己的意见。
现在我们可以听到了。
二、第一只小耗子在远行中看到和学到了什么
“在我进入茫茫世界的时候,”小耗子说道,“我以为,就和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伙伴一样,我已经汲取了整个世界的智慧。可是并非如此。要做到这一点,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立刻漂洋过海,搭了一艘要往北去的船。我听说在海上厨师要懂得对付任何场面,不过,要是你手头有许多许多熏肉,一桶桶的咸肉和霉面粉,那对付什么场合都不是难事;生活太舒服了!但是你却学不到怎么拿肉肠签子来烧汤。我们航行了好多天好多夜,我们受尽了颠簸,挨了不少雨浇。我们到达我们要去的口岸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船;那是老远的北方。
“离开自己呆惯了的角落,离开家,是很奇妙的。乘船,那也是一个角落,一下子突然跑到几百里之外,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那里满是野生树林子,有云杉和白桦,这些树的气味浓极了!我不喜欢它!野生植物有一股刺激味,我打起嚏喷来,我想到了肉肠。里面有很大的林中湖,近看水很清,但是从远处看,却黑得像墨水一样。上面浮着白天鹅,我还以为是水沫子,它们很安静地浮在水面。可是我看见它们飞,看见它们走,所以我认出了它们。它们和鹅是一族的,这从它们行走的姿态便可以看出,没有谁可以隐藏住自己的家族身世!我跟我的族类聚在一起,和松鼠和田鼠在一起。顺便说一下,它们懂得的事真少得要命!特别是关于烹调方面的。而我之所以到国外去,正是为了烹调。用肉肠签子烧汤是可能的这种想法对它们来讲真是非同小可。这种想法马上便传遍了整个树林,但它们却认为完全不可能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地方,就在那个晚上,我竟然找到了做法。那正是仲夏时分,所以树林的气味才这么浓郁,它们说,所以植物的味道才这么刺激,湖才这么清澈但又如此黑,上面浮着白天鹅。在树林的边上,在三、四所屋子中间,立着一根杆子;高得像船上的大桅杆一样,顶上挂着花环和绦带,那是五朔节花柱①。姑娘和小伙子围着它跳舞,随着音乐师的提琴的拍节唱歌。在日落和月光中过得十分愉快,不过我没有参加,一个小耗子到树林舞会去干什么!我坐在软和的藓苔上,拿着我的肉肠签子。月亮的光特别照着一块地方,那里有一棵树和一片藓苔。藓苔柔和极了,是啊,我敢说和老耗子王的皮一样柔和,但是它的颜色是绿的,这对眼睛是非常有益的。之后突然有一群非常好看的小人像操练一样走来,这些人小得还够不到我的膝盖,他们看上去像人,但是身材更匀称。他们称自己是山精,穿着很精致的花衣裳,衣边用苍蝇和蚊子翅膀镶着,一点也不丑。一开始他们便好像在找什么似的,我可不知道找什么。但是接着便有两个朝我走来,显得最高贵的那个指着我的肉肠签子说:‘我们要用的正是这个东西!它的头是削尖了的,它太好了!’他看着我的漂亮手杖。
“‘借可以,但不能要我的!’我说道。
“‘不要你的!’他们一起这样说道。我松了手,他们拿走了肉肠签子。他们带着它,跳着舞走到了那一小片藓苔地,把肉肠签子插在绿藓苔地的正中央。他们也要有自己的五朔节花柱,现在他们得到的这一根,你们知道,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专门为这个而削的一样。
接着他们便把它装饰起来;是啊,后来便像个样子了。
“小蜘蛛绕着它吐丝,挂上了很轻柔的纱和旗。织得细致极了,在月光中白得和雪一样,甚至刺花了我的眼睛。他们用蝴蝶翅膀的颜色滴染那些白色的纱,纱上便显出一朵朵花和一颗颗钻石。我都不再认得我的肉肠签子了,他们打扮成的这么一根五朔节花柱在世界上是找不到可以与之相比的。到这时,来了一大队山精,他们全身裸露,再美也没有了。我被邀请观看这盛况,但是得站得远远的,因为我对他们来说是太大了。
“后来开始表演!就好像有上千只玻璃钟在响一样,既丰富又强烈;我想是天鹅在唱,是的,我似乎也听到杜鹃和鸫②在唱,最后好像整个树林都在合着一齐唱。有孩子的声音,有钟声,有鸟声,最美的调子;所有这些好听的声音都是从山精的五朔花柱传出来的,真是一部完整的钟铃合奏;那是我的肉肠签子。我从来没有觉得过它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这要看它落在谁的手里。我真的感动极了;我哭了,一个小耗子能哭的那样哭法,纯粹是快乐的。
“夜真是太短了!不过在那边这些日子夜只能这么长了。在黎明的时候,刮起了风,树林中湖泊的水面被吹皱了。所有那些精细、飘忽的纱和旗都飞到了天上;片片叶子间那些蜘蛛丝织成的摇曳的凉亭、吊桥、栏杆,各种各样玩意儿,都飞得无影无踪。来了六个山精,送回我的肉肠签子,问我有什么愿望他们可以满足的;于是我便请他们告诉我,怎么样用肉肠签子烧汤。
“‘就是刚才做的那样!’那位最高贵的说,笑了;‘是啊,你刚才看过了!你大概不再辨认得出你的肉肠签子了吧!’“‘您的意思是说就那么做!’我说道,并且直截说了我为什么出来周游,家里又怎么期待于我。‘我看见了所有这一场热闹,’我问道,‘这对耗子王和我们那一大个国家有什么好处!我总不能几下子把它从肉肠签子里摇了出来,说汤来了!要知道,那总得是大家吃饱后再进的一道吃的呀!’“接着山精把他的小指头戳到一朵蓝色的紫罗兰里,对我说:‘注意!现在我给你的漂亮手杖抹点东西,在你回到耗子王的宫堡的时候,用杆子碰一下你的国王的发热的胸口,那么整根杆子便会开满紫罗兰,即便是最寒冷的冬天也都是这样。瞧,你总算带了点什么东西回家了,而且还不是一小点呢!’”不过小耗子还没有说那一小点是什么,她便把杆子掉向国王的胸口。真的,一下子开出了一大束最漂亮的花,味道浓郁极了;耗子王只得命令站得靠烟囱最近的那些耗子立刻把它们的尾巴伸到火里,烧点焦味出来;因为那紫罗兰的味道让大家受不了,那不是它们所喜欢的。
“可是你说的那一小点呢?”耗子王问道。
“是啊,”小耗子说道,“那大概就是大伙儿所谓的效果了吧!”于是她又掉过了肉肠签子。这时上面的花全没有了,她拿着的是一根光秃秃的签子,她把它像一根牙签似地举了起来。
“紫罗兰是让人用眼看,用鼻子闻和用手摸的,”山精告诉我,“不过,还剩下有给耳朵听的和给舌头尝的!”接着她打起拍子来;音乐响了起来,不是树林里小山精们举行欢宴时的那种音乐,不是的,是在厨房里可以听到的那种。呐,真够热闹的!突然一下子,好像风刮过了所有的烟囱,呼呼地响;盆盆罐罐都溢了出来,火铲子在敲撞黄铜锅,接着突然之间,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可以听到茶壶的低沉的歌声,非常奇怪,也不知道它是结尾呢还是刚开始。小瓦壶里水开了,大瓦罐里水开了,谁都不把别的放在眼里,就好像瓦罐都没有了理智。小耗子不停地挥动着自己的指挥棒,——盆盆罐罐都冒气,起泡,溢了出来,风呼呼响,烟囱也在叫——呵嗨!真可怕,连小耗子自己也拿不住指挥棒了。
“这汤可真够呛!”老耗子王说道,“该上汤了吧?”
“全在这儿了!”小耗子说道,行了个屈膝礼。
“全在这儿!好吧,让我们听一听下一个有什么说的!”耗子王说道。
三、第二只小耗子说些什么
“我出生在宫廷图书馆里,”第二只小耗子说道,“我和我们家的许多成员都没有那种荣幸能进入餐厅,更不用说进到食物储藏室了。现在我周游了一遍,今天又到了这里,我这才第一次看见一间厨房。在图书馆里,我们真是时常挨饿的,不过我们得到了不少知识。国王为能够用肉肠签子烧汤的人设奖的消息传到了我们那里,于是我的老祖母拖来了一份手稿。她读不了它,可是她听人念过,里面说:‘若是你是个诗人,你便可以用肉肠签子烧汤了,’她问我是不是一位诗人。我说我那里会是诗人,她说那么我必须想法变成个诗人。可是做诗人有些什么条件呢,我问道,因为找条件对我就跟做汤一样困难。可是祖母听到过别人读;她说必须有三条:‘智能、想象力和感觉!要是你身上有些这样的东西,那么你便成了诗人,便肯定能用肉肠签子烧出汤来。’
“于是我便往西去到那茫茫世界里,想法变成诗人。“我知道任何事物当中最重要的是智能,其余那两部分不是那么了不起!所以首先我便去找智能;是啊,它居住在那儿?去蚂蚁那儿也许就会变聪明!犹太国有一位国王是这么说的③,这我是在图书馆里知道的。直到我到达第一个大蚂蚁丘之前我一路没有停过,我在蚂蚁丘那里藏起来,等着变聪颖。
“那是一大簇蚂蚁,它们简直就是智能,它们那里什么东西都像是一道算得准确无误的算术答题。工作和生蚂蚁蛋都是为了现实的生活,并且顾及到未来,它们就是这么做的。它们分成干净的蚂蚁和肮脏的;等级是用一个数字来表示的。蚁后是第一号,她的意见是唯一正确的,因为她已经吸收了所有的智慧,知道这一点对我很重要。她说了许多,非常聪明,聪明得让我觉得她的话都很蠢了。她说,它们的丘堆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可是就在丘堆紧旁边就有一棵树,树比丘堆高,高得很多,这是不能否认的,所以也就没有再谈这个问题了。有一天傍晚,有一只蚂蚁在那一带迷了路,爬到了树干上,还没有爬到树尖,但是到了比任何蚂蚁以前到过的都要高一些的地方。它回了自己巢里,它在丘堆里把外面有高得多的东西这件事讲了出来。可是,所有的蚂蚁都认为这是对整个社会的侮辱,于是这蚂蚁便被判把嘴蒙住,而且永远不许和大家在一起。然而不久之后,有另外一只蚂蚁爬到了那棵树上,同样地经历了一遍,有了同样的发现,它谈到了这件事,正如它们说的,口气很有分寸,有些含糊其词,由于它是一个受尊敬的蚂蚁,是干净一类的蚂蚁,于是其他的便相信了它。在它死后,它们为它竖起了一个蚂蚁蛋,算是纪念碑,因为它们很尊敬科学。”“我看见,”小耗子说,“蚂蚁把它们的蛋背在背上不停地跑。有一只蚂蚁的蛋掉落下来,它费尽气力要把它弄到背上去,但总办不到。这时来了另外两只用尽气力来帮忙,使得它们自己背上的蛋差一点也掉了下来,于是它们就不再帮了,因为总是要首先顾自己的。关于这一点蚁后说,这件事表现了爱心和智能。‘这两者使我们在一切有理智的生灵中有最高的位置。智能应是最重要的,而我有最大的智能!’于是她站在后脚上,立了起来,她非常讨厌,——我不会错的,我把她吞了。去蚂蚁那儿也许就能变聪明!现在我有了蚁后了!
“我走近前面说过的那棵大树。那是一棵橡树,树干很高大,树冠很宏伟,是棵很老的树。我知道这里住着一个生灵,一位妇人,她被人称为树精,和树同生同死;我在图书馆里听到过这一点。现在我看到了这样一棵树,看见了这样一位橡树妇人。看到我离她那么近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她,和所有的夫人一样,很害怕耗子。但是她比起别的夫人来害怕的理由更多一些,因为我可以啃树,而刚才说过她的性命是与树相关联的。我和蔼地和恳切地说话,给她勇气,她把我放在她那清秀的手里。在她得知我为什么跑到这广阔的大世界里来之后,她答应,说我说不定当天晚上便可以获得我正在寻找的两件宝贝之一。她说,想象力是她的非常要好的朋友,他漂亮得就和爱情之神一样,说他经常到树下树叶茂密的枝子上休息,一到这样的时候,风便更加强劲地在他们两人上面飒飒刮过。他把她称作是自己的树精,她这样说道,树便成了他的树。这节节疤疤粗壮而美丽的橡树正是他所中意的,树根在地里深深地、牢牢地长着,树杆和树冠高高地伸向清新的天空。树杆和树冠懂得纷飞飘扬的雪、尖锐的风和温暖的阳光,这些都是应该知道的。是的,她是这样说的:‘鸟儿在上边歌唱,讲述异国的事!在那唯一的一根死枝上鹳筑了巢,装点得很美,可以听到些关于金字塔之国的事。这些想象力都很喜欢,这对他还不够,我还得对他讲从我还很小,树还很稚嫩,一根荨麻就可以把它遮住起,一直到现在树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壮实为止树林中的生活的情况。现在你到车叶草下面去坐着,好生注意着,等想象力来了,我自会找机会掐他的翅膀,拽一根羽毛下来给你,任何诗人也得不到比它更好的了;——这就够了!’
“想象力来了,羽毛被扯了下来,我拿到了它,”小耗子说道,“我把它浸在水里直到它变得柔软!——即使这样,要把它吞掉还是很难,可是我把它嚼碎!要嚼成一个诗人很不容易,要嚼下许多许多去。现在我有两样了,智能和想象力。有了它们,我现在知道了,第三种东西要在图书馆里去找。有一位伟人曾经这么说过和写过,说有这么一类长篇小说,写这种东西单只为了吸干人们的多余的泪水,也就是说是一种可以吸收感觉的海绵体。我记得有两本这样的书,样子总那么合我的胃口。它被人读过很多很多次,上面尽沾着油垢,它们一定吸收了说不尽的财富。
“我回家到了图书馆里,立刻就把差不多一整部长篇小说吃掉,也就是说那些柔软的,真正的。而那硬皮、书壳,我则没有动,让它留着。在我啃完它,又啃了另一本之后,我已经感觉到我腹中有某种东西在蠢动了,我又啃了第三本一点儿,于是我成了诗人,我对自己这么说,对别的人也这么说。我有些头痛,心肝五脏有点疼,我说不清我的那许多疼痛。现在我想,哪些故事能和一根肉肠签子编在一起。于是我的思想中就跑出了许多许多的签子,蚁后有过非凡的智能;我想起了那个人,他把一根白色的签子放进嘴里,于是他和签子便隐掉了外形④。我想到里面有根签子的老啤酒⑤,想到站在签子上,前面插根钉棺木用的签子。我的思想里全是签子!关于这些签子,在你已经是诗人的时候,一定能够做出诗来的。
现在我是了,我费尽辛苦达到了!这样,我便会一个星期里每天敬奉您一根签子,一个故事,——是的,这就是我的汤!”
“好吧,让我们听听第三只!”耗子王说道。
“吱!吱!”厨房门那儿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一只小耗子,那是第四只,它们以为死掉了的那一只,吱吱叫着进来了。它跑着撞倒了那缠了黑纱的肉肠签子。它白天黑夜的跑着,它还有机会在铁路上搭过货车;尽管这样它还是差一点来迟了。它挤了进来,一身毛乱蓬蓬的,把自己的肉肠签子给丢掉了,但并没有丢掉声音。它马上就讲了起来,就好像大家只等着听它的故事,只要听它的,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和世界无关似的;它立刻讲了起来,都倒了出来。它来得如此突然,在它讲的时候,谁也没有时间来制止它和反对它所讲的。好了,让我们听听!
四、抢在第三只耗子前讲话的第四耗子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我立刻便去了最大的城市,”它说道,“名字我记不住,我不善于记名字。我乘上载着被没收的货物的火车来到了市议会大厅,又跑到了看管监狱的人那里。他讲到了他的犯人,特别谈到一个尽讲些不顾后果的话的犯人,他讲的话别人又讲来讲去,写成白纸黑字,由人说由人读;‘全是肉肠签子烧的汤!’他说道,‘可是这汤却能让他丢脑袋!’这就叫我对那个犯人有了兴趣,”小耗子说道。“我注意找机会钻到了他那里;在上锁的门后总有一个耗子洞!他面色苍白,长着满脸胡须,一对大眼闪闪发光。灯在冒烟,四面的墙对此已很习惯,这些墙黑得不能再黑了。犯人又画画,又写诗,用白粉笔涂在黑底子上。我没有读。我想,他是觉得腻味了;我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客人。他用面包屑,用口哨和温和的话引诱我。他非常喜欢我,我也信任他,于是我们成了朋友。他和我分食面包,共同饮水,给我干酪和香肠;我过得好极了。但是我可以说,特别是我们的友好交往,才使我留下来的。他让我爬到他的手掌上、爬到他的手臂上,一直到隔肢窝;他让我在他的胡须上爬,把我叫做他的小朋友。我对他很亲热。这种事总是有来有往的!我忘掉了我跑进这茫茫世界的使命,忘掉了我那藏在地板缝里的肉肠签子,它现在还在那里呢。我愿意留在那儿;要知道若是我走开了,那犯人便什么朋友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这就太少了点了!我留下了,可他并没有!最后那一回他十分悲哀地对我讲话,加倍地给我面包、干酪皮,给我送来飞吻。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的往事。‘肉肠签子烧的汤!’看守监狱的人这么说,于是我就去了他那里,可是我不该相信他。他倒也把我放在手里,可是他把我关进笼子里,笼子里装着那种脚一踏便会滚动的轱辘车;真要命!你跑呀跑,可是怎么跑也还是在原地,只是引人笑,逗人乐!
“那位看守的孙女是一个可爱的姑娘,长着金黄卷曲的头发,眼总是高高兴兴的,嘴也是笑哈哈的。‘可怜的小耗子!’她说道,望进我那可怕的笼子里,把铁签子抽了,——我一下子跳下到了窗框那儿,爬到外面屋檐上。自由了,自由了!我想到的只是这个,没有想这次外出的目的。
“这时天黑下来,快到夜晚了。我跑到一个古塔里去藏身,里面住着一位守塔的人和一只猫头鹰。对他们我谁都不相信,特别是猫头鹰,它像一只猫,有吃耗子的大缺点。可是你也会弄错的,我就是这样。它是一只很令人尊敬,非常有教养的小猫头鹰;她知道的东西比守塔人知道的多得多,就和我一样多。小猫头鹰把什么事都搅得天翻地覆;‘别拿肉肠签子烧汤了!’她说道。这是她在这里能说的最严厉的话,她对她自己的家庭非常真诚。我对她产生了很大的信任,在呆着的缝里对她吱吱叫起来。她好像很喜欢这种信任,她向我保证,我会受到她的保护;任何动物也不许欺侮和伤害我,她要在冬天缺少食物的时候自己享用我。
“她对什么事,对所有的事都知道得很透彻。她让我相信,守塔人除非用那挂在身旁的号,否则他便不会吹。‘他对这一点吹嘘得天花乱坠,以为他就是塔里的猫头鹰!想很了不起,可是却很渺小!用肉肠签子烧的汤!’我请她给我弄到方子,于是她便对我解释说:‘肉肠签子烧汤只是人讲话的一种方式,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理解是最正确的;可是一切一切实际上都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道。我很吃惊!真理并不总是很令人舒服的,但是真理却是至高无上的!老猫头鹰也这样说。我琢磨着,看出,在我把这至高无上的东西带回的时候,那我带回的东西比起肉肠签子烧的汤可就多得多了。于是我便匆匆离开,及时赶回,带来至高无上的、最好的东西:真理。耗子是有学问的一族,耗子王则是所有耗子中最最有学识的。由于真理的缘故,他是能立我为后的。”
“你的真理尽是些谎言!”那只还没有得到允许说话的耗子说道。“我会做这汤,我一定会做出它来!”
五、那汤是怎么样做出来的
“我没有出去跑,”那第四只耗子说道,“我在我们国家里呆着,这样做才是对的!用不着出去跑,在这里也照样能得到一切。我留在这里!我没有去向那些超自然的生灵学,也没有用吃的办法去寻找,或者去跟猫头鹰谈。我是从自我思索中得到的。请您只消把罐子坐上,装上水,装得满满的,下面升上火!让它烧,让水烧开,一定要滚开!这时便可以把签子丢进去!在这之后请耗子王不嫌弃把尾巴放进那滚开的水里搅一搅!他搅的时间越长,汤便越浓;这没有什么花费!用不着添什么配料,——只要搅!”
“别的耗子搅行吗?”耗子王问道。
“不行!”那耗子说道,“那种力量只在耗子王的尾巴里才会有!”
水滚开起来,耗子王紧靠旁边站着,可以说是很危险的。它把尾巴伸出来,就像耗子在放牛奶的屋子里在一个罐子里蹭奶上面的奶油然后舔尾巴一样。但是它刚把它的尾巴伸到烫人的水蒸汽里,它立刻便跳了下来:
“当然,你是我的皇后!”他说道,“汤等我们金婚纪念日再说吧!这样我这个国家里的那些贫苦耗子便有点可以高兴的东西,长久地高兴!”
之后,它们结婚了!可是不少耗子回家的时候说,“这不能算是肉肠签子烧的汤,更该叫做耗子尾巴汤!”——“讲到的东西里有几处讲得相当好,他们觉得。但整个说来,可以完全是另一个样!我可以把它讲成这样,这样——!”
这是评论,评论总是很高明的——在事后。
故事传遍了世界,看法各不相同。但故事保留完整,大事小事,肉肠签子烧汤,总以这样为最好;只是你不要等着有人来道谢!
题注昔日丹麦人灌制肉肠,有用一根很细小的签子将肉肠一头封住的做法。人们用沸水煮洗,清洗这些签子,以便反复使用,于是便有了“肉肠签子烧的清汤”的谚语,以喻那些言之无物的谈话或文章。
①每年5月1日竖一根札有鲜花绿叶的柱子以表示庆贺,这是丹麦农村中的一种常见的风俗。但是在仲夏夜竖花柱在丹麦则很少见。安徒生1849年在瑞典参加过一次仲夏夜的晚会,瑞典人是围着仲夏夜花柱跳舞唱歌的。不过那不能算五朔节花柱。
②一种陆栖林鸟,体约三寸。淡褐杂白羽毛。春日多善啭鸣。③这里指的是犹太国王所罗门。欧洲有谚语说,要聪明,找蚂蚁。人们说,这话是所罗门说的。
④丹麦民间有迷信,说,把一根剥了皮的树枝放在嘴里,人便会隐形不见。
⑤昔日丹麦人饮啤酒时,有时要掺些糖和烧酒,这样他们便用一根签子搅动啤酒,促使糖溶化。
第2篇、安妮-莉斯贝
安妮·莉斯贝像牛奶和血,又年轻,又快乐,样子真是可爱。她的牙齿白得放光,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她的脚跳起舞来非常轻松,而她的性情也很轻松。这一切会结出怎样的果子呢?……“一个讨厌的孩子!……”的确,孩子一点也不好看,因此他被送到一个挖沟工人的老婆家里去抚养。
安妮·莉斯贝本人则搬进一位伯爵的公馆里去住。她穿着丝绸和天鹅绒做的衣服,坐在华贵的房间里,一丝儿风也不能吹到她身上,谁也不能对她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因为这会使她难过,而难过是她所受不了的。她抚养伯爵的孩子。这孩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安琪儿。她是多么爱这孩子啊!
至于她自己的孩子呢,是的,他是在家里,在那个挖沟工人的家里。在这家里,锅开的时候少,嘴开的时候多。此外,家里常常没有人。孩子哭起来。不过,既然没有人听到他哭,因此也就没有人为他难过。他哭得慢慢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睡眠是一种多么好的发明啊!
许多年过去了。是的,正如俗话说的,时间一久,野草也就长起来了。安妮·莉斯贝的孩子也长大了。大家都说他发育不全,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他所寄住的这一家的成员。这一家得到了一笔抚养他的钱,安妮·莉斯贝也就算从此把他脱手了。她自己成了一个都市妇人,住得非常舒服;当她出门的时候,她还戴一顶帽子呢。但是她却从来不到那个挖沟工人家里去,因为那儿离城太远。事实上,她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孩子是别人的;而且他们说,孩子现在自己可以找饭吃了。他应该找个职业来糊口,因此他就为马兹·演生看一头红毛母牛。他已经可以牧牛,做点有用的事情了。
在一个贵族公馆的洗衣池旁边,有一只看家狗坐在狗屋顶上晒太阳。随便什么人走过去,它都要叫几声。如果天下雨,它就钻进它的屋子里去,在干燥和舒服的地上睡觉。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坐在沟沿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削着拴牛的木桩子。在春天他看见三棵草莓开花了;他唯一高兴的想头是:这些花将会结出果子,可是果子却没有结出来。他坐在风雨之中,全身给淋得透湿,后来强劲的风又把他的衣服吹干。当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一些男人和女人不是推他,就是拉他,因为他丑得出奇。谁也不爱他——他已经习惯了这类事情了!
安妮·莉斯贝的孩子怎样活下去呢?他怎么能活下去呢?
他的命运是:谁也不爱他。
他从陆地上被推到船上去。他乘着一条破烂的船去航海。当船老板在喝酒的时候,他就坐着掌舵。他是既寒冷,又饥饿。人们可能以为他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呢。事实上也是如此。
这正是晚秋的天气:寒冷,多风,多雨。冷风甚至能透进最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这条破烂的船正在海上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事实上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船老板和他的助手。整天都是阴沉沉的,现在变得更黑了。天气是刺人的寒冷。船老板喝了一德兰的酒,可以把他的身体温暖一下。酒瓶是很旧的,酒杯更是如此——它的上半部分是完整的,但它的下半部分已经碎了,因此现在是搁在一块上了漆的蓝色木座子上。船老板说:“一德兰的酒使我感到舒服,两德兰使我感到更愉快。”这孩子坐在舵旁,用他一双油污的手紧紧地握着舵。他是丑陋的,他的头发挺直,他的样子衰老,显得发育不全。他是一个劳动人家的孩子——虽然在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是安妮·莉斯贝的儿子。

风吹着船,船破着浪!船帆鼓满了风,船在向前挺进。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暴风雨;但是更糟糕的事情还待到来。停住!什么?什么裂开了?什么碰到了船?船在急转!难道这是龙吸水吗?难道海在沸腾吗?坐在舵旁的这个孩子高声地喊:“上帝啊,救我吧!”船触到了海底上的一个巨大的石礁,接着它就像池塘里的一只破鞋似的沉到水下面去了——正如俗话所说的,“连人带耗子都沉下去了。”是的,船上有的是耗子,不过人只有一个半:船主人和这个挖沟人的孩子。
只有尖叫的海鸥看到了这情景;此外还有下面的一些鱼,不过它们也没有看清楚,因为当水涌进船里和船在下沉时候,它们已经吓得跑开了。船沉到水底将近有一尺深,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完了。他们死了,也被遗忘了!只有那个安在蓝色木座子上的酒杯没有沉,因为木座子把它托起来了。它顺水漂流,随时可以撞碎,漂到岸上去。但是漂到哪边的岸上去呢?什么时候呢?是的,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它已经被人爱过——但是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却没有被人爱过!然而在天国里,任何灵魂都不能说:“没有被人爱!”
安妮·莉斯贝住在城市里已经有许多年了。人们把她称为“太太”。当她谈起旧时的记忆,谈起跟伯爵在一起的时候,她特别感到骄傲。那时她坐在马车里,可以跟伯爵夫人和男爵夫人交谈。她那位甜蜜的小伯爵是上帝的最美丽的安琪儿,是一个最亲爱的人物。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彼此吻着,彼此拥抱着。他是她的幸福,她的半个生命。现在他已经长得很高大了。他14岁了,有学问,有好看的外表。自从她把他抱在怀里的那个时候起,她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见过他了。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到伯爵的公馆里去了,因为到那儿去的旅程的确不简单。
“我一定要设法去一趟!”安妮·莉斯贝说。“我要去看看我的宝贝,我的亲爱的小伯爵。是的,他一定也很想看到我的;他一定也很想念我,爱我,像他从前用他安琪儿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时一样。那时他总是喊:‘安·莉斯!’那声音简直像提琴!我一定要想办法再去看他一次。”
她坐着一辆牛车走了一阵子,然后又步行了一阵子,最后她来到了伯爵的公馆。公馆像从前一样,仍然是很庄严和华丽的;它外面的花园也是像从前一样。不过屋子里面的人却完全是陌生的。谁也不认识安妮·莉斯贝。他们不知道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到这儿来。当然,伯爵夫人会告诉他们的,她亲爱的孩子也会告诉他们的。她是多么想念他们啊!
安妮·莉斯贝在等着。她等了很久,而且时间似乎越等越长!她在主人用饭以前被喊进去了。主人跟她很客气地应酬了几句。至于她的亲爱的孩子,她只有吃完了饭以后才能见到——那时她将会再一次被喊进去。
他长得多么大,多么高,多么瘦啊!但是他仍然有美丽的眼睛和安琪儿般的嘴!他望着她,但是一句话也不讲。显然他不认识她,他掉转身,想要走开,但是她捧住他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嘴上。
“好吧,这已经够了!”他说。接着他就从房间里走开了——他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是她最爱的人;是她在人世间一提起就感到骄傲的人。
安妮·莉斯贝走出了这个公馆,来到广阔的大路上。她感到非常伤心。他对她是那么冷漠,一点也不想她,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说。曾经有个时候,她日夜都抱着他——她现在在梦里还抱着他。
一只大黑乌鸦飞下来,落在她面前的路上,不停地发出尖锐的叫声。
“哎呀!”她说,“你是一只多么不吉利的鸟儿啊!”
她在那个挖沟工人的茅屋旁边走过。茅屋的女主人正站在门口。她们交谈起来。
“你真是一个有福气的样子!”挖沟工人的老婆说。“你长得又肥又胖,是一副发财相!”
“还不坏!”安妮·莉斯贝说。
“船带着他们一起沉了!”挖沟工人的老婆说。“船老板和助手都淹死了。一切都完了。我起初还以为这孩子将来会赚几块钱,补贴我的家用。安妮·莉斯贝,他再也不会要你费钱了。”
“他们淹死了?”安妮·莉斯贝问。她们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谈下去。
安妮·莉斯贝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的小伯爵不喜欢和她讲话。她曾经是那样爱他,现在她还特别走这么远的路来看他——这段旅程也费钱呀,虽然她并没有从它那得到什么愉快。不过关于这事她一个字也不提,因为把这事讲给挖沟工人的老婆听也不会使她的心情好转。这只会引起后者猜疑她在伯爵家里不受欢迎。这时那只黑乌鸦又在她头上尖叫了几声。
“这个黑鬼,”安妮·莉斯贝说,“它今天使我害怕起来!”
她带来了一点咖啡豆和菊苣①。她觉得这对于挖沟工人的老婆说来是一件施舍,可以使她煮一杯咖啡喝;同时她自己也可以喝一杯。挖沟工人的老妻子煮咖啡去了;这时,安妮·莉斯贝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说来也很奇怪,她梦见了自己的孩子:他在这个工人的茅屋里饿得哭叫,谁也不管他;现在他躺在海底——只有上帝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她梦见自己坐在这茅屋里,挖沟工人的老婆在煮咖啡,她可以闻到咖啡豆的香味,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可爱的人形——这人形跟那位小伯爵一样好看。他说:“世界快要灭亡了!紧跟着我来吧,因为你是我的妈妈呀!你有一个安琪儿在天国里呀!紧跟着我来吧。”
①菊苣(cichoric)是一种植物,它的根可以当咖啡代用品。
他伸出手来拉她,不过这时有一个可怕的爆裂声响起来了。这无疑是世界在爆裂,这时安琪儿升上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衬衫袖子;她似乎觉得自己从地上被托起来了。不过她的脚上似乎系着一件沉重的东西,把她向下拖,好像有几百个女人在紧抓住她说:
“假使你要得救,我们也要得救!抓紧!抓紧!”
她们都一起抓着她;她们的人数真多。“嘶!嘶!”她的衬衫袖子被撕碎了,安妮·莉斯贝在恐怖中跌落下来了,同时也醒了。的确,她几乎跟她坐着的那张椅子一齐倒下来,她吓得头脑发晕,她甚至记不清楚自己梦见了什么东西。不过她知道那是一个恶梦。
她们一起喝咖啡,聊聊天。然后她就走到附近的一个镇上去,因为她要到那儿去找到那个赶车的人,以便在天黑以前能够回到家里去。不过当她碰到这个赶车人的时候,他说他们要等到第二天天黑以前才能动身,她开始考虑住下来的费用,同时也把里程考虑了一下。她想,如果沿着海岸走,可以比坐车子少走八九里路。这时天气晴朗,月亮正圆,因此安妮·莉斯贝决计步行;她第二天就可以回到家里了。
太阳已经下沉;暮钟仍然在敲着。不过,这不是钟声,而是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在沼泽地里的叫声①。现在它们静下来了,四周是一片沉寂,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因为它们都睡着了,甚至猫头鹰都不见了。树林里和她正在走着的海岸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听到自己在沙上走着的脚步声。海上也没有浪花在冲击;遥远的深水里也是鸦雀无声。水底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都是默默地没有声响。
①安徒生写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他同时代的丹麦诗人蒂勒(J.M.Thiele)的两句诗:
如果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晚上在沼泽地里叫,
第二天的太阳会很明朗,对着玫瑰花微笑。
安妮·莉斯贝只顾向前走,像俗话所说的,什么也不想。不过思想并没有离开她,因为思想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它只不过是在睡觉罢了。那些活跃着、但现在正在休息着的思想,和那些还没有被掀动起来的思想,都是这个样子。不过思想会冒出头来,有时在心里活动,有时在我们的脑袋里活动,或者从上面向我们袭来。
“善有善报,”书上这样写着。“罪过里藏着死机!”书上也这样写着。书上写着的东西不少,讲过的东西也不少,但是人们却不知道,也想不起。安妮·莉斯贝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有时人们心里会露出一线光明——这完全是可能的!
一切罪恶和一切美德都藏在我们的心里——藏在你的心里和我的心里!它们像看不见的小种子似的藏着。一丝太阳从外面射进来,一只罪恶的手摸触一下,你在街角向左边拐或向右边拐——是的,这就够决定问题了。于是这颗小小的种子就活跃起来,开始胀大和冒出新芽。它把它的汁液散布到你的血管里去,这样你的行动就开始受到影响。一个人在迷糊地走着路的时候,是不会感觉到那种使人苦恼的思想的,但是这种思想却在心里酝酿。安妮·莉斯贝就是这样半睡似的走着路,但是她的思想正要开始活动。
从头年的圣烛节①到第二年的圣烛节,心里记载着的事情可是不少——一年所发生的事情,有许多已经被忘记了,比如对上帝、对我们的邻居和对我们自己的良心,在言语上和思想上所作过的罪恶行为。我们想不到这些事情,安妮·莉斯贝也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她知道,她并没有做出任何不良的事情来破坏这国家的法律,她是一个善良、诚实和被人看得起的人,她自己知道这一点。
①圣烛节(Kyndelmisse)是在2月2日,即圣母马利亚产后40天带着耶稣往耶路撒冷去祈祷的纪念日。又称“圣母行洁净礼日”、“献主节”等。
现在她沿着海边走。那里有一件什么东西呢?她停下来。那是一件什么东西漂上来了呢?那是一顶男子的旧帽子。它是从什么地方漂来的呢?她走过去,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哎呀!这是一件什么东西呢?她害怕起来。但是这并不值得害怕:这不过是些海草和灯芯草罢了,它缠在一块长长的石头上,样子像一个人的身躯。这只是些灯芯草和海草,但是她却害怕起来。她继续向前走,心中想起儿时所听到的更多的迷信故事:“海鬼”——漂到荒凉的海滩上没有人埋葬的尸体。尸体本身是不伤害任何人的,不过它的魂魄——“海鬼”——会追着孤独的旅人,紧抓着他,要求他把它送进教堂,埋在基督徒的墓地里。
“抓紧!抓紧!”有一个声音这样喊。当安妮·莉斯贝想起这几句话的时候,她做过的梦马上又生动地回到记忆中来了——那些母亲们怎样抓着她,喊着:“抓紧!抓紧!”她脚底下的地面怎样向下沉,她的衣袖怎样被撕碎,在这最后审判的时候,她的孩子怎样托着她,她又怎样从孩子的手中掉下来。她的孩子,她自己亲生的孩子,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孩子现在正躺在海底。他永远也不会像一个海鬼似的爬起来,叫着:“抓紧!抓紧!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上去呀!”当她想着这事情的时候,恐惧刺激着她的脚,使她加快了步子。
恐怖像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按在她的心上;她几乎要昏过去了。当她朝海上望的时候,海上正慢慢地变得昏暗。一层浓雾从海上升起来,弥漫到灌木林和树上,形成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她掉转身向背后的月亮望了一眼。月亮像一面没有光辉的、淡白色的圆镜。她的四肢似乎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抓紧!抓紧!她这样想。当她再掉转身看看月亮的时候,似乎觉得月亮的白面孔就贴着她的身子,而浓雾就像一件尸衣似的披在她的肩上。“抓紧!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里去吧!”她听到这样一个空洞的声音。这不是沼泽地上的青蛙,或大渡乌和乌鸦发出来的,因为她并没有看到这些东西。“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这声音说。
是的,这是“海鬼”——躺在海底的她的孩子的魂魄。这魂魄是不会安息的,除非有人把它送到教堂的墓地里去,除非有人在基督教的土地上为它砌一个坟墓。她得向那儿走去,她得到那儿去挖一个坟墓。她朝教堂的那个方向走去,于是她就觉得她的负担轻了许多——甚至变得没有了。这时她又打算掉转身,沿着那条最短的路走回家去,立刻那个担子又压到她身上来了:抓紧!抓紧!这好像青蛙的叫声,又好像鸟儿的哀鸣,她听得非常清楚。“为我挖一个坟墓吧!为我挖一个坟墓吧!”
雾是又冷又潮湿;她的手和面孔也是由于恐怖而变得又冷又潮湿。周围的压力向她压过来,但是她心里的思想却在无限地膨胀。这是她从来没有经验过的一种感觉。
在北国,山毛榉可以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就冒出芽,第二天一见到太阳就现出它幸福的春青美。同样,在我们的心里,藏在我们过去生活中的罪恶种子,也会在一瞬间通过思想、言语和行动冒出芽来。当良心一觉醒的时候,这种子只需一瞬间的工夫就会长大和发育。这是上帝在我们最想不到的时刻使它起这样的变化的。什么辩解都不需要了,因为事实摆在面前,作为见证。思想变成了语言,而语言是在世界什么地方都可以听见的。我们一想到我们身中藏着的东西,一想到我们还没有能消灭我们在无意和骄傲中种下的种子,我们就不禁要恐怖起来。心中可以藏着一切美德,也可以藏着罪恶。
它们甚至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可以繁殖起来。
安妮·莉斯贝的心里深深地体会到我们刚才所讲的这些话。她感到极度地不安,她倒到地上,只能向前爬几步。一个声音说:“请埋葬我吧!请埋葬我吧!”只要能在坟墓里把一切都忘记,她倒很想把自己埋葬掉。这是她充满恐惧和惊惶的、醒觉的时刻。迷信使她的血一会儿变冷,一会儿变热。有许多她不愿意讲的事情,现在都集中到她的心里来了。
一个她从前听人讲过的幻象,像明朗的月光下面的云彩,静寂地在她面前出现:四匹嘶鸣的马儿在她身边驰过去了。它们的眼睛里和鼻孔里射出火花,拉着一辆火红的车子,里面坐着一个在这地区横行了一百多年的坏人。据说他每天半夜要跑进自己的家里去一次,然后再跑出来。他的外貌并不像一般人所描述的死人那样,惨白得毫无血色,而是像熄灭了的炭一样漆黑。他对安妮·莉斯贝点点头,招招手:
“抓紧!抓紧!你可以在伯爵的车子上再坐一次,把你的孩子忘掉!”
她急忙避开,走进教堂的墓地里去。但是黑十字架和大渡鸦在她的眼前混作一团。大渡鸦在叫——像她白天所看到的那样叫。不过现在她懂得它们所叫的是什么东西。它们说:“我是大渡鸦妈妈!我是大渡鸦妈妈!”每一只都这样说。安妮·莉斯贝知道,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一只黑鸟。如果她不挖出一个坟墓来,她将永远也要像它们那样叫。
她伏到地上,用手在坚硬的土上挖一个坟墓,她的手指流出血来。
“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这声音在喊。她害怕在她的工作没有做完以前鸡会叫起来,东方会放出彩霞,因为如果这样,她就没有希望了。
鸡终于叫了,东方也现出亮光。她还要挖的坟墓只完成了一半。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头上和脸上一直摸到她的心窝。
“只挖出半个坟墓!”一个声音哀叹着,接着就渐渐地沉到海底。是的,这就是“海鬼”!安妮·莉斯贝昏倒在地上。她不能思想,失去了知觉。
她醒转来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白天了。有两个人把她扶起来。她并没有躺在教堂的墓地里,而是躺在海滩上。她在沙上挖了一个深洞。她的手指被一个破玻璃杯划开了,流出血来。这杯子底端的脚是安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座子上的。
安妮·莉斯贝病了。良心和迷信纠缠在一起,她也分辨不清,结果她相信她现在只有半个灵魂,另外半个灵魂则被她的孩子带到海里去了。她将永远也不能飞上天国,接受慈悲,除非她能够收回深藏在水底的另一半灵魂。
安妮·莉斯贝回到家里去,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她的思想像一团乱麻一样。她只能抽出一根线索来,那就是她得把这个“海鬼”运到教堂的墓地里去,为他挖一个坟墓——这样她才能招回她整个的灵魂。
有许多晚上她不在家里。人们老是看见她在海滩上等待那个“海鬼”。这样的日子她挨过了一整年。于是有一天晚上她又不见了,人们再也找不到她。第二天大家找了一整天,也没有结果。
黄昏的时候,牧师到教堂里来敲晚钟。这时他看见安妮·莉斯贝跪在祭坛的脚下。她从大清早起就在这儿,她已经没有一点气力了,但是她的眼睛仍然射出光彩,脸上仍然现出红光。太阳的最后的晚霞照着她,射在摊开在祭坛上的《圣经》的银扣子上①。《圣经》摊开的地方显露出先知约珥的几句话:“你们要撕裂心肠,不撕裂衣服,归向上帝②!”
①古时的《圣经》像一个小匣子,不念时可以用扣子扣上。
②见《圣经·旧约全书·约珥书》第二章第十三节。最后“归向上帝”这句话应该是“归向耶和华你们的神”,和安徒生在这里引用的略有不同。
“这完全是碰巧,”人们说,“有许多事情就是偶然发生的。”
安妮·莉斯贝的脸上,在太阳光中,露出一种和平和安静的表情。她说她感到非常愉快。她现在重新获得了灵魂。昨天晚上那个“海鬼”——她的儿子——是和她在一道。这幽灵对她说:
“你只为我挖好了半个坟墓,但是在整整一年中你却在你的心中为我砌好了一个完整的坟墓。这是一个妈妈能埋葬她的孩子的最好的地方。”
于是他把她失去了的那半个灵魂还给她,同时把她领到这个教堂里来。
“现在我是在上帝的屋子里,”她说,“在这个屋子里我们全都感到快乐!”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安妮·莉斯贝的灵魂就升到另一个境界里去了。当人们在人世间作过一番斗争以后,来到这个境界是不会感到痛苦的;而安妮·莉斯贝是作过一番斗争的。(1859)
这个故事最初发表在1859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一卷第三辑。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在《安妮·莉斯贝》中,我想说明一切良好的愿望都藏在人的心中,而且通过曲折的道路一定会发芽生长。在这里,母亲的爱在恐慌和颤抖的气氛中也可以产生生命和力量。”一个母亲为了虚荣,甘愿到一个贵族家去当乳母而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使孩子最后惨遭不幸。这样的母亲是不可原谅的。按照基督教的教义这是“罪过”,但安徒生引用上帝的“爱”,通过她本人的悔恨和思想斗争终于取得了“谅解”而获得圆满的结局:“安妮·莉斯贝的脸上,在太阳光中,露出一种和平和安静的表情。她说她感到非常愉快。她现在重新获得了灵魂。昨天晚上那个‘海鬼’——她的儿子——是和她一道。”这是安徒生善良和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关于安妮·莉斯贝的内心斗争的描写,很细致,也是安徒生力图“创新”的一个方面。
第3篇、教父的画册
教父可会讲故事啦,讲许多许多,很长很长,他还会剪纸,会画画。快到圣诞节的时候,他便拿出一本用洁白干净的纸订成的写字本来,他把从书本上、报纸上剪下来的画都贴在纸上;要是画不够用来表明他要讲的故事,他便自己画。我小时候得到了好几本这样的画册;但是这些画册中最美丽的是那本《哥本哈根用煤气灯代替老鱼油灯的值得纪念的那一年①》,这话写在第一页上。
“这本画册一定要好好地保存起来,”父亲和母亲说道,“只是在重要的时候才可以拿出来。”
在这本画册上,教父却这么写道:
把书撕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别的小朋友干的比这还糟。
第一页上有一张画是从《飞邮报》②上剪下来的。在这张画上,人们可以看到哥本哈根的“圆塔”和圣母教堂。左边贴着一张关于一盏旧灯的画,画上写了“鱼油”;右边是一盏有座灯——上面写着“煤气”。
“瞧,这是海报!”教父说道,“这是你们要听到的故事的开头。它也可以当一出戏演出,只要有人能把它编出来:‘鱼油和煤气,或者哥本哈根的生命和生活’。这是一个很好的题目!在这一页的最下面还可以看到一幅画,这张画并不那么容易理解,所以我要对你们解释解释。那是一匹地狱马③,他本来应该在画册结束的时候出现,但是他先跑了出来,说开头、中段和结尾都不行。要是让他来办的话,他可以办得更好。我告诉你,地狱马白天是拴在报纸上的,正如人们说的那样在字里行间走动。但是到了晚上他便挣脱出来,站在诗人的门外嘶叫,要里面的那个人立刻死掉。可是这个人却不会死,如果他身体里真有生命的话。地狱马差不多永远是一个可怜的动物。他不了解自己,又找不到吃的,只好到处奔跑、嘶叫来弄点空气和食物。”他,我很肯定,不喜欢教父的画册。可是教父把他画在上面的那张纸上还是值得的。
“瞧,这就是画册的第一页,一张海报!”
那正是老鱼油灯燃着的最后一夜。城里已经有了煤气灯,它亮到这种地步,使老鱼油灯在它的光线里和灭掉一样。“那天晚上我就在街上,”教父说道。“人们走来走去,为了看新灯和旧灯。人很多,脚比头多一倍。巡夜的人哀伤地站着,他们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像鱼油灯那样被辞掉,鱼油灯往回想了很远,你知道它们是不能往前想的。它们回想起许多个宁静的黄昏和黑暗的夜。“我靠在一根路灯杆上,”教父说道,“鱼油和灯芯发出迸溅的声音。
我听到了灯说些什么,你也该听一听。”
“‘我们尽力做了我们能做的事,’灯说道。‘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尽了责任,照着欢乐,也照着忧伤。我们经历过许多重大的事件,可以说是哥本哈根的夜之眼。现在就让新的光亮解脱我们,接过我们的班吧。不过他们能照多少年,能照出什么来,那就等着瞧吧!他们的光比我们这些旧灯当然要亮一些。但是为他们铸了煤气灯座,又给他们安了那么多的管子,一个连着一个,比我们亮一点儿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他们四面八方都有管子,可以从城里城外找到活力!而我们鱼油灯燃烧的是我们自己所有的能量,不是靠父母兄弟。我们和我们的祖先从无法记载的古时代,从很早以前便照亮着哥本哈根。今晚是最后一夜,我们的光在这里照着。可以说,比起你们,这些明亮的朋友,我们处于次要的地位。但是我们并不生气也不嫉妒。不,完全不,我们很高兴,很舒畅。我们是老哨兵,现在被穿着比我们更好的制服的新铸出来的兵替换下来。我们可以告诉你们,我们这一族,从远辈的老祖母灯那时起都经历都看到过些什么:那是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等到你们有朝一日也要道别的时候,但愿你们以及你们的后代,直到最后一盏煤气灯,也能说得出和我们说出的一样多的重大事情吧!你们肯定是要道别的!你们最好准备着。人类一定能找到比煤气灯更亮的光源的。我听一个大学生说过,人们在谈论着他们有一天会点燃海水呢!’灯说这些话的时候,灯芯在迸溅,就好像他里面已经有水了似的。”

教父专心地听着、想着,他发现在今天这个从鱼油灯过渡到煤气灯的夜晚来叙述展示哥本哈根的全部历史,是老油灯的一个极妙的主意。“好主意不能让它溜掉,”教父说道。
“我马上就行动起来,跑回家,给你做了这个画册,它追溯的时代比旧鱼油灯能讲的还要远得多。”
“这儿就是那个画册,就是历史:
‘哥本哈根的生命和生活’。”
它从黑暗开始,一页涂黑了纸,那是黑暗时代。
“好,让我们来翻页吧!”教父说道。
“你看见这张画了吗?只有汹涌的大海和呼啸的东北风,它掀动着沉重的冰块。冰块上尽是从挪威的大石山滚下来的石块。东北风吹动了冰块,他要让德意志的山岳看看,北边有多么巨大的石块。整群冰块已经漂到了哥本哈根的锡兰岛海岸外的松德海峡,不过当时还没有什么哥本哈根。在海水下面有许多沙堆,冰块推着巨大的岩石撞在一个沙堆上;整堆浮冰都搁浅了,东北风无法将这群浮冰块吹离沙堆,所以他火冒三丈,大发雷霆,他诅咒这个大沙堆,管它叫做‘贼地’。他咒它说,这块沙堆一旦露出水面,强盗匪徒就要跑到这里来,竖起叉架和转轮。
“但是,就在他咒骂的时候,太阳出现了。阳光中有许多明亮、温柔的精灵——光的孩子在飞舞。它们跑到寒冷的冰块上跳舞,冰块于是融化了,那些巨大的岩石沉到了下面的沙堆上。
“‘混帐太阳!’东北风说道。‘这是朋友关系,是有家族因缘!我要记住,我要报复。我要诅咒!’
“‘我们要祝福!’光的孩子们说道。‘沙堆要升起来,我们要保护它!真、善、美要在这儿建设!’
“‘完全是胡言乱语!’东北风说道。”
“瞧,这些都是油灯不能说的,”教父说道,“可是我知道,这对哥本哈根的生命和生活有重大的意义。”
“好,再翻一页!”教父说道。
“许多年过去了,沙堆冒了出来。一只海鸟落在了水中突兀的一块最大的石头上。你可以从画上看到。又有许多年过去了。海把死鱼抛到沙滩上来,坚韧的披碱草④生长起来了,枯萎了,腐烂了,滋补着沙土。然后又出现了一些新的草和植物,沙堆变成了绿岛。锡兰岛外的那个岛是进行殊死战斗和停泊船只的好地方。
“第一盏鱼油灯燃起来了。我想他们曾在上面烤过鱼,这里有的是鱼。鲱鱼大群大群地游过松德海峡,要想从它们上面把船驶过去是很困难的。它们在水里闪光,像秋季闪电照亮的遥远天边;它们在水底像北极光一样地闪亮。松德海峡的鱼丰富极了,所以人们在锡兰岛的海岸上建起了房子,墙是用橡树建的,房顶铺的是树皮,能用来建房的树多得很。船驶进了港口,鱼油灯挂在摇摇晃晃的绳索上。东北风吹着唱着:‘呜——熄掉’!如果岛上有盏灯燃着,那便是一盏贼灯:走私贩子和盗贼就在‘贼岛’上干他们的勾当。
“‘我相信,我所希望的恶事都在发生,’东北风说道。‘不久便会生长出我可以摇掉果子的树。’”
“这里长出了树,”教父说道。“你看到贼岛上的那座绞架了吗!那上面用铁链子吊着匪盗和杀人犯,完全和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风在刮着,吹得那些长串的骨骸嘎嘎作响。可是月亮却很惬意地照着,就像今天它照着森林舞会一样。太阳也舒服地照下来,晒得骨骸散了架。阳光中光的孩子们唱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在未来的岁月这里会是美丽的!会很好很漂亮!’
“‘全是小鸡在叽叽喳喳!’东北风说道。”
“来,再翻一页!”教父说道。
“罗斯基勒城⑤的钟在鸣响,这里住着大主教阿布萨隆⑥。他会念圣经,也会挥舞剑。
他既有势力又意志坚强。阿布萨隆要保护港湾里那些勤勉的渔民不受侵犯。这些渔民住的小镇在发展,已经成了一个交易繁忙的商埠。他在这片不洁的土地上洒上了圣水:贼岛有了高尚的标志。泥水匠和木匠在忙碌,受主教之命建立起了一幢建筑物。当红色的墙砌起来时,太阳光亲吻着它。
“阿克赛尔⑦的房子建起来了。
宫殿有着钟塔
庄严高矗;
台阶,
阳台;
噗!
呼!——
东北风
鼓起腮帮
吹啊,
刮呀!
宫堡却依然屹立!
“它的外面便是‘港’,商人的港口⑧。
人鱼姑娘的闺阁在海里闪光,
它建在绿色的树林旁。’〔原注1〕
“异乡人来到这儿大量买鱼,修建居住处和房舍,窗子绷的是牲畜的膀胱皮,因为玻璃价钱太贵,还出现了有山墙和吊环的客栈。瞧屋子里坐着那些老光棍,他们不敢娶妻。他们做姜和胡椒的生意,这些胡椒光棍汉⑨!
“东北风吹进了大街小巷,卷得尘土飞扬,刮走了一个草顶。牛和猪在街沿的水沟里游逛。
“‘我要镇住他们,要他们降服,’东北风说道;‘围着这些房子吹,围着阿克赛尔的房子吹!我不会错的!他们把它叫做贼岛上的绞刑堡⑩。’”
教父让我们看了一张画,是他画的。墙上有一根又一根的桩子,每根桩子上有一个俘虏来的海盗的头颅,牙齿龇着。“这是发生过的真事,”教父说道。“很值得知道,懂得这些很有好处。”
“大主教阿布萨隆在澡堂里,他隔着薄墙听到外面有海盗的船驶来,就立刻从澡盆里跳出来,奔到自己的船上,吹响了号角。他手下的人都来了,箭射进了海盗的背脊。他们想逃命,便拼命地划;箭射进了他们的手,他们连拔箭的时间都没有。大主教阿布萨隆把海盗一个个活捉住,砍下了他们的头,把它们都挂在城堡的围墙上。东北风鼓足了气,满嘴都是恶劣天气,正如水手们说的那样。
“‘我要在这儿躺一会’风说道,‘我要在这里看他们耍什么把戏。’”
它躺了几个钟头,吹了几天几夜;许多年过去了。
“守塔人爬到了塔上,他朝东看看,朝西望望,朝南朝北瞅瞅。这些你可以在画上看到,”教父说道,指给我们看,“你看他在那里,可是他究竟看见了什么,让我对你讲。
“绞刑堡的围墙外是一片大海,一直延伸到寇易海湾,这一片海很宽,通向锡兰岛海岸。塞尔里兹列夫原野和索尔比耶原野上有许多大村镇。在这两片原野前,新的城市越来越发展,建起了有山墙的木结构房子。有整条整条都是鞋匠和皮匠的街;有卖调料的,卖啤酒的;有市场;有同业公会的会所。在海边原来的一个小岛,为圣尼古拉建立了一座宏伟的教堂⑾。
教堂有塔和尖顶,无比高大。它的倒影映在清澈的水面上,多么漂亮啊!离开这里不远有圣母院,人们到这里来做弥撒、唱圣诗,香烟袅袅,蜡烛在燃烧。商人的港口如今成了主教的都城,罗斯基勒的主教管辖治理着它。
“主教爱尔兰德森住在阿克赛尔的屋子里。厨房里的炉火正兹兹地响着,杯子里倒满了啤酒和掺了糖和佐料的葡萄香酒,有琴和铜号的乐声,城堡灯火辉煌,一片光明,似乎全国都在它的笼罩下。东北风吹着塔和墙,但是这些建筑却巍然不动。东北风吹袭着城堡两边的防御工事,——一道古旧的木栅栏而已,但它也牢牢地立着不动!外面站着丹麦国王克里斯托夫一世。反叛者在斯凯尔斯寇尔打败了他,他逃到主教的宫堡来避难。
“风在呼啸,仿佛是主教在说:‘呆在外边吧!呆在外边吧!大门对你是关闭的⑿。’
“那是不太平的时代,是艰难的时代,人人都我行我素。霍尔斯泰因的旗帜在宫殿的塔上飘扬⒀。到处都是匮乏和悲叹,夜里充满了恐惧;大地上到处是争斗、瘟疫,一片漆黑——接着来了阿多代⒁。
“主教的城成了国王的城。城里有带山墙的房子,有狭窄的街道;有巡夜的守卫和市政厅。西门砌起了一座石泥绞架。城外的人是不能带到这里受绞刑的;谁想被吊在这里摇晃,他还必须是城市居民。他们吊在那里,还高高地望见寇易和寇易的鸡⒂呢。
“‘这绞架很不错,’东北风说道,‘美在长成!’它吹它、刮它。
“从德国刮来苦难和饥饿。”
“汉莎人⒃来了,”教父说道,“他们从客栈,从柜台里走来,他们是从罗斯托克、吕贝克和布莱梅来的富有的商人。他们要攫取的不只是瓦尔德玛的塔上的金鹅⒄,他们在丹麦国王的城里有着比丹麦国王更大的权势。他们乘着武装的船只闯来,谁也没有准备。国王艾立克也无心和那些德意志亲戚作战,他们太多太强大了。国王艾立克和他的朝臣们匆匆逃出西门,去了索易城,逃向安宁的大湖和碧绿的树林,去度他们的欢歌曼舞、花天酒地的日子。
“但是有一个人留在哥本哈根,一个有高贵的心、高贵的思想的人。你看到这张画了吗?那个年轻妇人是如此美貌,如此娇嫩。她长着一双海水般的蓝眼睛和亚麻一般的金黄头发,她是丹麦的皇后菲力芭⒅——英国的公主。她留在了充满恐惧的都城里。大街小巷到处是高陡的台阶、棚子、泥砌的屋子。城市居民拥挤一团,不知所措。她有男人的勇气和胸怀。她召唤市民和农民,鼓舞他们,指挥他们,要他们修整船只,为防御工事补充人,擦拭土炮;处处是一片烟火,士气旺盛。上帝是不会抛弃丹麦的。阳光照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一双双眼睛露出胜利的喜悦。祝福菲力芭吧!她在茅草棚里,在屋子里,她在国王的宫殿里看护着伤病人员。我剪了一个花环,把它套在这张画上。”教父说道。“祝福菲力芭皇后!”“现在我们又往前跳过了好多年!”教父说道。“哥本哈根也跟着往前跳。克里斯钦一世国王去了罗马,得到了教皇的祝福,在漫长的路途上处处受到了尊敬和欢迎。他在家乡用砖修筑了一座庄园⒆;在这里用拉丁文传授知识,穷苦的耕田人、作坊里的穷孩子也可以参加,在乞讨中向前走,得到长长的黑袍,在市民的门前唱歌。
“在一切都用拉丁文知识的庄园的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屋子。这里占统治地位的是丹麦的东西——文字、习俗。早餐是面包和淡啤酒,早晨十点钟吃正餐。太阳从小窗子里射了进来,照在食橱和书柜上。书柜里有手抄的宝藏,米凯尔先生的《罗森克朗兹》和《神圣的喜剧》⒇,亨利克·哈帕斯特伦的医谱(21)和索渝尼尔斯兄弟的韵文《丹麦记事》(22)。这些书每个丹麦人都应该熟悉,房主说道,而他便是让大家能熟悉这些书的人。这就是丹麦的第一个印书的人——荷兰人戈特弗里德·万·戈曼。他从事的是受人赞扬的魔术:印刷术。
“书籍进入了皇宫,进入了市民家。成语和诗歌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人类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悲伤和欢乐,民歌的鸟儿(23)便把它唱了出来,寓意还是清楚明白的。它极其自由地飞着,飞过市民家、骑士的城堡;它像一只隼似地落在高贵妇人的手上,轻轻地唱着;它像一只小老鼠钻进牢房里为囚禁的农奴轻歌细语。
“‘全是些空话!’尖利的东北风说道。
“‘这是春天了!’太阳的光辉说道,‘瞧,绿芽绽露得多美!’”
“好,我们再往前翻!”教父说道。
“哥本哈根多么光辉灿烂啊!这里有比赛、有游戏,到处是盛装的人群。瞧那些身着戎装的高贵骑士,瞧那些浑身绫罗绸缎金光闪闪的贵妇人!汉斯国王把他的女儿伊丽莎白许配给了勃兰登堡选帝侯(24)。她多么年轻,多么欢乐啊!她脚踏在丝绒上;她憧憬着未来:幸福的家庭生活。紧靠着她的是她的皇兄克里斯钦(25)王子,他的目光凝重,血液炽热沸腾。
人民爱戴他,他知道人民所受的压迫;他心中关怀着穷苦人的未来。
“只有上帝才掌握着我们的幸福!”
“再往前翻我们的画册!”教父说道。“风锐利地刮着,它歌唱着锋利的剑,歌唱着艰难的时世,歌唱着不太平的日子。“这是四月里冰冷的一天。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拥挤在王宫前老关税局的外面?国王的船停泊在那里,已经扯起了风帆,升起旗子!窗子的后面,房顶上都挤满了人。大家充满了悲怆痛苦、期待和焦虑。他们眼望着宫堡,从前在这辉煌的大厅里举行过火炬舞会,现在却鸦雀无声,空空荡荡。大家眼望着宫殿的阳台,国王克里斯钦习惯站在那里眺望着‘御桥’,沿着窄小的‘御桥街’眺望他的小鸽子——他从伯尔根城带来的荷兰姑娘(26)。窗销都是插上的。人群望着皇宫,宫门敞开了,吊桥落了下来。国王克里斯钦和他的忠实的妻子伊丽莎白来了;她也不愿意离开她的丈夫,现在他正处在极大的困难之中。
“他的血在燃烧,他的思想在燃烧。他要和旧时代决裂,他要打碎农民的枷锁,他要对市民和善,斩杀那些‘贪婪的鹰’;但是‘鹰’对他来说是太多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国家,到外边去寻找朋友和亲人。他忠实的妻子和忠实的部下跟随他走了。在这分别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时代的歌声是错综复杂的,拥戴他和反对他的都有,这是一部三声部合唱。听听那些贵族们是怎么说的吧。这是黑字印在白纸上的:
“‘罪恶的克里斯钦,遭难去吧!洒满斯德哥尔摩广场的血在高声地诅咒你,让最大的灾难降到你的身上!’
“僧侣们也在用同样的语言诅咒他:‘上帝和我们都抛弃你!是你将路德的那一套道理引来。你让它占据了教堂和布道台,让魔鬼的声音传播开来。遭难去吧,罪恶的克里斯钦!’“但是农民和市民却沉痛地哭泣:‘克里斯钦,人们拥戴你啊!农民不能再被人像牲口一样地买卖,不能再被人拿去换一只猎狗!这项法律是你的人格的见证!’但是穷人的语言只像是风里的尘土。
“船驶过了皇宫,市民们拥上了护城堤,想再一次看一看这艘越走越远的皇艇。”
“时代漫长,时世艰难;不要信赖朋友,也不要信赖亲族!“基尔宫殿里的皇叔腓德烈当然很想当国家的国王。
“腓德烈住在哥本哈根外。瞧这里的这幅画:‘忠诚的哥本哈根’。四周是一团团的乌云,上面是一幅又一幅的画。仔细看一看每一幅画吧!这是一幅声音铿锵的画,它现在还在传说中、诗歌中鸣响:连续不断的岁月:沉重、艰难和苦楚。“那个克里斯钦,那只四处流浪的鸟怎么样了?鸟儿曾经歌唱过他,它们已经飞走了,飞过陆地和海洋。春天,鹳早早地便到来了,从南边经过德国飞过来;它看到了下面的这些情景。
“‘我看见流亡的国王克里斯钦驱车驶过了石楠丛荒原;他在那里遇到了一辆破马车,只有一匹马拉着它,上面坐着一位妇女,那是克里斯钦国王的妹妹——勃兰登堡的选帝侯的夫人,她因为信仰路德教义而被自己的丈夫驱赶出来了。在这黑暗的荒原上流亡的皇家兄妹相遇了〔原注2〕。时世是艰难的,时代漫长,不要相信朋友或亲族!’
“燕子从松诺堡宫飞来,唱着哀伤的歌。‘国王克里斯钦被人出卖了!他坐在一个井一般深的塔里。他沉重的脚步在石板地上磨出了痕迹,他的手指在坚实的大理石上刻下了印记。’
啊,什么样的语言
能表达出石痕上的悲戚?〔原注3〕
“鱼鹰从波浪翻滚的大海飞来!这大海宽阔无边,海上有一只船在疾驶着。船载着英勇的菲因岛人索昂·诺尔毕(27)。他很幸运——但是幸运是和风及天气一样变化莫测。
“在日德兰和菲因岛上,渡鸦和乌鸦在叫:‘我们飞下来找吃的!这里太好了,太好了!这里有的是马尸,还有人尸。’这是不太平的时代,是侯爵作威作福的时代。农民拿起了棍棒,商人拿起了刀子,他们高声地喊着:‘我们要打死恶狼,不让任何一个狼崽活下来!’云烟笼罩着燃烧的城市。
“克里斯钦国王被囚在松诺堡宫。他逃不出来,也看不到哥本哈根和哥本哈根辛酸的厄运。在北公共草场上,克里斯钦三世站在他父亲站过的地方(28)。都城里充满恐惧,到处是饥饿和瘟疫。
“一个破衣烂衫的妇女靠坐在教堂的墙角,她已经死去。两个活着的婴儿爬在她的膝上,从死者的乳房上吸吮着血汁。“勇气丧失了,抵抗没有了。你——忠实的哥本哈根!”“号角响起来了;可以听到鼓和喇叭的声音!
“高贵的老爷穿着豪华的丝绸和绒衣,戴着飘摇的羽毛,骑在配着金质鞍具的马上。他们骑马来到旧市场。是游东园开放呢,还是按老习惯有什么比赛?农民和市民也穿着自己的讲究衣服想进去。那儿有什么可看的?是不是点燃了一堆火要焚烧天主教像,是不是刽子手站在那里,就像他站在斯劳海克(29)的火堆旁?国王,国家的统治者(30)信奉路德教义,这事要让大家知道、承认,要得到维护。
“高贵的夫人和高贵的小姐穿着高领衣服,她们的帽子上嵌着珍珠,坐在敞开的窗子后面观看这盛大的场面。王国的参事们身穿古雅的衣服,坐在华盖下地毯上的国王座位旁。国王沉默无语,接着用丹麦语宣读了他的旨意,国家参事们的旨意。对市民和农民进行了严厉的谴责,惩罚他们曾经对贵族作过的反抗。市民成了贱人,农民成了奴隶。接着又宣布了对这个国家的主教的惩治。他们的权势成了过去。教堂和修道院“骄奢和仇恨并存。有人在炫耀,有人在受苦。
贼鸟飞来跌又撞,
跌又撞……
贵鸟飞来飒飒响,
飒飒响!(31)——
“变更的时代带来沉重的云朵,但也有太阳。阳光现在正照射在知识的庄园里,射入大学生之家,有些名字一直到我们的时代还在闪烁光芒。汉斯·曹森(32),这个菲因岛铁匠的儿子便是一位:
那个小男孩出生于毕尔根德城,
他的名字传遍丹麦,广受百姓称赞。
他,丹麦的马丁·路德,挥动语言的利剑进行斗争,
在人民大众的心中赢得了精神的胜利〔原注4〕。
“彼得鲁斯·帕拉地乌斯(33)这个名字也闪闪发光,这是拉丁文名字。在丹麦文里是彼得·普莱则。他是罗斯基勒的主教,也是日德兰地方一个贫苦铁匠的儿子。在贵族中,国家首相汉斯·弗里斯(34)的名字也闪闪发光。他请大学生们到他家里,他们坐在一起,他照料他们,也照料小学校的学生。其中有一个名字,特别受到人们的欢呼和歌颂:
只要有一个大学生在阿克赛尔港写下一个字母,
克里斯钦国王的名字
便会受到吹呼〔原注5〕。
“在变更的时代,沉重的云块之间露出了阳光。”
“让我们再翻一页。桑姆索岛的海岸外‘大海峡’里是什么在呼啸在歌唱?一位披着一头草绿头发的人鱼姑娘从海里升起;她预言着农民的未来命运:一位王子将诞生,他要成为国王,他威严伟大。
“在原野里,在花繁叶茂的山楂树下,他诞生了(35)。现在他的名字在传说中,在诗歌中、在各处骑士的庄园和城堡中像花一样地盛开着。有钟塔和尖顶的交易所(36)建立起来了;罗森堡宫(37)建立起来了,可以向护城堤外远远望去。大学生们有了自己的宿舍(38),紧靠着宿舍的依旧是那冲天的‘圆塔’——乌伦尼亚圆柱,它和汶岛遥遥相对。在汶岛上乌伦尼亚堡(39)高高耸立着,它那金色的半圆塔顶在月光中闪光。人鱼姑娘歌唱住在里面的那位主人,国王和圣贤常来探望的有高贵血统的智者屈厄·勃拉厄(40)。他极大地提高了丹麦的名望,使丹麦和天上的星宿一样为全世界开化的国家所知晓。丹麦却把他赶走了。
“他在痛苦中自慰地歌唱道:
天空处处皆在,
我何需再有所求?
“他的歌有民歌的生命力,像人鱼姑娘歌唱克里斯钦四世那样。”
“现在的这张画你要认真仔细地看!”教父说道。“画中有画,就像歌中有歌颂英勇斗争的歌一样。这是一支以欢乐开始但却以哀伤结尾的歌。
“国王的一个孩子在宫中跳舞,她长得多么可爱啊!她坐在克里斯钦四世的膝上,她是他心爱的女儿艾丽昂诺娜(41)。她在恪守妇道和贞洁的教育中成长。权势贵族中最杰出的人科尔菲茨·乌尔费尔德(42)是她的新郎。她还是一个孩子,但她经常受到严厉的宫廷女侍从长的鞭责,她向自己心爱的人哭诉,她这样做是对的。她是多么聪明、多么有教养、多么博学啊!她懂希腊文和拉丁文,她会弹琵琶,用意大利语唱歌,能讲述教皇和路德。
“国王克里斯钦在罗斯基勒大教堂(43)的墓中安眠,艾丽昂诺娜的哥哥登上了王位(44)。哥本哈根王宫里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到处充满了美和智慧。首先是王后:林尼堡的索菲亚·阿玛莉亚(45),谁能像她那样善于骑马呢?谁能在跳舞时有她那高贵的风度?谁又能像她这位丹麦女王那样侃侃而谈,知识渊博又充满睿智?
“‘艾丽昂诺娜·克里斯汀娜·乌尔费尔德!’法国的公使呼唤着这个名字。‘就美和聪明来说,她超越了所有的人。’“在舞池光滑的地板上生长出了嫉妒的牛蒡。它牢牢地长着,四处蔓延,在自己的周围发出侮辱人的诅咒:‘野种(46)!她的马车应该停在皇宫的桥边。王后马车经过的地方,夫人只能步行通过!’闲言碎语和谎言一起像雪片一样飞来。
“乌尔费尔德在寂静的夜里挽着妻子的手。他有城门的钥匙;他打开一道门,马在外面等着。他们沿着海滩走,乘船去了瑞典。”
“我们再翻一页,幸运已经背离了这两个人。
“那是秋天,白天短,黑夜长;四处都很灰暗阴湿,寒风越吹越强劲。它在护城沟堤上的树木的枝叶间呼啸而过,树叶飞进了帕得·奥克瑟(47)的庄园。庄园里空荡荡的,已被主人遗弃。风呼啸刮过克里斯钦港,在凯伊·吕克(48)的庄园四周盘旋,这庄园现在已经成了一座牢狱。他本人失去了地位被赶逐到外国,他的族徽已被毁,他的画像在高高的绞架上悬挂着。这是对他的惩罚,他对国家最尊贵的王后说了轻率无礼的话。风在空中尖利地呼啸着,刮过了御前侍从长庄园所在地前宽阔的广场。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块石头,‘我曾经把它当作卵石驮在浮冰上吹到这里来。’呼啸的风说道,石块搁浅在我诅咒过的贼岛突起的地方。于是它也被用来盖了乌尔费尔德先生的庄园,夫人在庄园里伴着优美的琵琶声歌唱,读着希腊文和拉丁文,庄重地站在那里。现在只有这块石头了,上面刻着这样的字:
永远嘲笑、羞辱和斥责
叛国者科尔菲兹·乌尔费尔德。
“可是那位高贵的夫人在哪里呢?呼——噫——呼——噫!风用尖锐的声音吼着。皇宫后面的‘蓝塔’里,海水不断地拍打着潮湿的墙,她在这里已经住了许多年。屋子里的烟比温暖多得多,屋顶下的窗子开得高高的。克里斯钦四世娇惯的孩子,最娇美的小姐和夫人,她的起居多么寒酸,生活多么贫困。被烟熏过的墙上挂着的窗帘和挂毯,饱含着无限的记忆。她想起了自己美好的童年,父亲温柔焕发的容貌。她回忆起自己的盛大的婚礼:她住在宫廷里的日子,以及她在荷兰,在英国和在波尔霍尔姆岛上的艰苦日子(49)。
对伴侣的爱情,并无艰难可言;
忠贞是无可羞赧的美德(50)。
“不同的是,当时她和他在一起。现在她却是孤独的,永远孤独了!她也不知道他的坟墓在何处,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51)。
对丈夫忠贞是她的全部罪过(52)。
“——在许多年里,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在那里坐着,而外面的生活在变化着,从来没有停止过。但是我们得在这里停一停,想想她,听一首歌儿是怎么唱的:
我坚守我对丈夫的誓言
在艰难和极端悲困中始终不渝(53)!
“你看到这张画了吗?”教父问道。
“这是冬季。冰冻把洛兰和菲因岛联结了起来,成了不可抗拒地前进的卡尔·古斯塔夫(54)使用的桥。全国上下到处是掠夺、焚烧、恐惶和匮乏。
“瑞典人已兵临哥本哈根城下。大雪纷飞,天气刺骨地寒冷。但是男男女女都忠实于国王,忠实于自己,都准备好了战斗。每一个工匠、徒工、大学生和大学毕业生都走上了护城沟堤守卫抵抗。他们对火红的炮弹没有任何畏惧。腓德烈国王发誓要死在自己的巢里(55)。
他骑马在那里巡守,王后也伴随着他。人人都充满勇气,他们守纪律,具有高度的爱国心。
让瑞典人披着白衣在雪地里偷偷爬过来,让他们准备攻击吧!大家把木梁和石块推下去砸到他们身上。是的,妇女们也拿起了汤锅,把滚烫的柏油沥青泼向进攻的敌人。
“这一夜国王和市民结成了一股力量。他们得救了,胜利了。钟在鸣响,感激的歌声在飞扬。市民啊,你们立功成名了!”
“接下来又是什么?请看这幅画!
“斯万尼主教的妻子(56)乘着门窗紧闭的马车来了;只有显贵才敢这样。那些高傲的年轻贵族把车子砸烂,主教的妻子只得步行到主教庄园里。
“故事就这么多吗?——下一步被砸烂的东西要重大得多,那是无度的骄奢。
“汉斯·南森市长(57)和斯万尼主教以上帝的名义携手合作。他们满口都是智慧诚恳的语言,在教堂里,在市政厅里都可以听到他们的话。他们一击掌海港便被封闭了,城门被关上了,警钟敲响了,大权完全掌握在国王一个人手中。在危难的时刻,他躲在自己的窝里;他统治着大大小小的一切!“这是专制的时代。”
“再翻一页,跨过一个时代。
“‘嗨呵,嗨呵,嗨呵!’犁被闲置起来,欧石楠丛遍地蔓延(58),但是打猎是好事。
‘嗨呵!’到处是尖锐的号角声和猎狗的吠声。瞧那一队猎手;瞧国王自己——克里斯钦五世,他年轻快乐!皇宫里都城里到处是一片欢乐。厅堂里燃着蜡烛,庄园里燃着火炬,城市里有了路灯(59)。周围是一派新气象!从德国召唤来的新贵族,男爵侯爵,得到了恩宠,收到了礼物。当时,最值钱的是称号、官衔和德意志语言(60)。
“于是传来一个正统的丹麦声音,那是担任了主教的纺织工匠的儿子,——金戈(61)的声音;他在唱美丽的颂诗。“还有另一个市民的儿子,一个酒贩的儿子(62),他的思想在法律和正义中散发着光辉;他有关法律的著述成了衬托国王名字的金底,在未来的时代中永不磨灭。这个市民的儿子,是全国最有威力的人,他得到了贵族的族徽,也树立了仇人。于是法场上,刽子手的利刃架到了格里芬费尔特的头上,接着又传来免死的恩赦,他被终身囚禁。他们把他送到了特隆海姆海岸外的一个石岛上:
蒙克荷尔姆——丹麦的圣赫勒拿岛(63)。
“但是舞会仍在皇宫里的大厅中轻松地进行着。这里是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有动人的音乐,朝臣和夫人们在跳舞。”“腓德烈四世(64)的时代到来了!
“看那些宏伟的船只和胜利的旌旗吧!瞧那翻滚的大海!是啊,它可以讲述伟大的事迹,讲述丹麦的荣誉。我们记得一些名字,胜利的塞赫斯台兹(65)和谷伦吕弗(66)!我们记得维兹费尔特(67),他,为了拯救丹麦的舰队,炸毁了自己的舰船,而他自己却和丹麦国旗一起被抛到了天空。我们记得那个时代和当年的斗争,记得从挪威山上跳下来保卫丹麦的英雄:帕得·托登斯克约(68)。在美丽的海上,在汹涌的海上,他的名字从海的此岸雷鸣般地传到彼岸。
一道闪电穿过尘埃,
时代的轻语中一声响雷传来;
一个缝纫徒工跳离缝纫案,
从挪威的海岸划出一条‘小舟’,
北欧海上的海盗精神
又重新发扬,青春焕发,钢铁般坚强。〔原注6〕“从格陵兰的海岸飘来一阵清风,就像是从伯利恒国土上传来的芳香;它通报了汉斯·伊厄则(69)和他的妻子到来的福音之光。
“这里有半页是由金底衬着的;另外一半表示哀伤,是灰一般的黑,上面有黑色的污渍,好像是溅出的火星,又好像是瘟疫和疾病。
“瘟疫在哥本哈根肆虐。街道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到处都用粉笔画上了十字;表示屋里有瘟疫,但是画有十字的地方,里面的人已经病死。
“夜里尸体被运走,没有敲响丧钟;他们把街上还奄奄一息的人也运走了。铁甲车滚滚走过,里面装满了尸体。从酒店里却传来了醉汉丑恶可怕的歌唱声和尖叫声。他们想借酒来忘掉自己的辛酸艰难,他们要忘却,想结束生命——结束自己的生命!要知道,一切都是要结束的。这里,这张图画是以哥本哈根的另一次灾难和考验结束的(70)。
“腓德烈四世国王还活着,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他从宫廷的窗子里,凝视着外面乌云翻滚的天空;这时已是岁暮之际。
“西城有一个小男孩在玩球,球飞上了顶棚。小孩拿了一支蜡烛爬上去寻球,随即烛烧着了小屋,整条街都烧着了(71)。天空被照亮了,云也被照亮了。火焰越烧越大。可烧的东西不少:谷草、干草、咸肉和沥青,还有过冬用的一堆堆木柴。所有的东西都烧了起来。到处是哭声和叫喊声,大家乱作一团。老国王骑马来到这一片混乱中,他鼓舞着大家,指挥着大家。火药在爆炸,房屋在坍塌。这时火烧到了北区,教堂也着了火;圣彼得教堂,圣母教堂都着了!请听风琴怎么奏出它的最后的歌:‘收回您的愤怒吧,仁慈的上帝!’
“只有‘圆塔’被保留下来,皇宫被保留下来。四周全成了浓烟弥漫的废墟。腓德烈四世国王对人民很好。他安慰着大家,给大家送食物,他和他们在一起,他是无家可归的人的朋友。‘保佑腓德烈四世!’”
“再看这一页!
“瞧那辆金光闪闪的马车从皇宫里开出来。它的四周全是仆从,前后都有卫士。宫门前拉起了一道铁链,不让人们走得太近。所有的平民都必须脱帽走过广场,所以广场上看不到什么人,大家都避开这个广场。这时走来一个人,目光低垂,帽子拿在手中。这正是当时那个时代我们要高声赞颂的人:
他的话像横扫的狂飚,
刮得天晴阳光灿烂;
偷偷传来的不协调的习气,
像蚂蚱似的都蹦回它的发源地。’〔原注7〕“真机智真有风趣,这是路兹维·霍尔贝(72)。丹麦的舞台,表现他的骄傲的殿堂,却被人关上了门(73)。好像里面都是羞辱。一切欢乐都受到限制;跳舞、唱歌和音乐都被禁止了。轻松的生活没有了。黑暗的基督教统治着一切。”
“‘DerDanenprinz(74)!’他的母亲这样叫他。现在到了他的时代,阳光明媚,鸟儿在歌唱,过着欢乐和充满了丹麦气息的愉快生活;腓德烈五世登上了王位。皇宫广场的铁链取掉了;丹麦的舞台又开放了,到处是欢笑与快乐,人人心情舒畅。农民把夏日带到了城里!经受了饥饿和饱受压迫的岁月,他们现在感到欢乐。美得到了发扬;它在歌声中、绘画中和一切造型艺术中,开出了鲜花,结出果实。听,格里特里(75)的音乐!看,隆得曼(76)的演出!丹麦王后喜爱丹麦的东西。英国的路伊丝(77)温柔又美丽;上帝在天上保佑你!阳光愉快地合唱,歌颂着嫁到丹麦国土上来的诸位王后:菲力芭、伊丽莎白、路伊丝。”
“尘世的部分早已死亡,但魂灵却活着,这些名字仍旧活着。英国又送来了一位皇室新娘:玛蒂尔德(78),她十分年轻,但是很快便被遗弃!诗人将会歌唱你,歌唱你年轻的心和经受煎熬的日子。歌是有威力的,它贯穿时代,在人民中有不可名状的力量。瞧宫殿的大火吧(79),那是克里斯钦国王的宫殿!大家忙着抢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瞧码头上的人们拖走一筐筐银器和贵重物品;那是巨大的财富。穿过被火焰照得通明的敞开的大门,他们突然看到了一座铜胸像雕塑,那是克里斯钦四世的。于是他们丢下那些背着的财宝;那座雕像对他们来说更加重要!他们一定要把它抢救出来,不论它有多么沉重。他们是从爱瓦尔德(80)的诗歌、从哈特曼(81)的美丽的歌曲中认识他的。
“文字和诗歌具有力量,有朝一日它会丁当作响诉说可怜的玛蒂尔德王后。”
“我们再翻我们的画册。
“在乌尔费尔德广场上立着一个羞耻的石碑。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立着这样的碑?在西城门立起了一根柱子。世界上又有多少柱子像它一样呢?
“阳光吻着‘自由之柱(82)’的基石。所有教堂的钟都一齐鸣响起来,旌旗升了起来;人民欢呼腓德烈王储(83)。老国王和年轻的王储的心中和嘴上永远惦念着伯恩斯托弗(84)、里汶特劳(85)、柯尔毕昂森(86)的名字。大家的眼睛闪闪发光,心中充满感激之情,读着刻在石柱上的祝福的碑文:
“‘国王命令,废除农奴制。制定并实施农村法,以使自由农民成为勇敢、有知识、勤劳、善良、诚实、幸福的公民!’“这是阳光多么明媚的一天啊!这是多么美好的‘城市中的夏天’啊!”
“光的精灵在歌唱:‘善在增长!美在增长!乌尔费尔德广场上的碑石很快坍塌(87),但是‘自由之柱’将在阳光中屹立,受到上帝、国民和人民的祝福。
我们有一条古老的大道,
它通到世界的尽头。〔原注8〕
“广阔的大海,对朋友和仇敌都开放,敌人在那里。强大的英国舰队乘风破浪而来,一个大国去攻击一个小国。这场战斗很艰苦,但是人民是勇敢的:
人人都英勇无畏,
坚持战斗直到牺牲!〔原注9〕
“这种精神受到敌人的钦佩,鼓舞了丹麦的诗人。直到今天我们还高悬着旗帜纪念那天的战斗:丹麦的光荣的四月二日,丹麦海域濯足节海战。
“岁月流逝。松德海峡出现了一支舰队。它驶向俄国还是丹麦?无人知道,连舰上的人也不知道。
“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这天早晨在松德海峡,一道密令被开启宣读:围歼丹麦舰队。这时一位年轻的舰长,一位言行高尚的英国的儿子,站在他的上级面前,说道,‘我发誓,我将为英国的旗帜战斗,在公开而正义的战斗中一直至死。但我却不愿欺凌旁人。’
“说完他便纵身跳入海中!
舰队冲向哥本哈根。——
远离战斗进行的地方,
深暗的海水掩藏着倒下的他,
舰长——谁也不知他的名字——的寒凉的尸体,
直到海浪将他涌起,瑞典的渔民在繁星点点的夜晚
发现他,将他放在舟中带上海滩——争夺这死者的
肩章。”〔原注10〕
“敌人聚集在哥本哈根外面;城市在燃烧,我们的舰队已覆灭,但是勇气和对上帝的信心长存。他倒下了,却又站了起来,像到了战死后的归宿地(88),创伤得到医治。哥本哈根的历史丰富值得欣慰。
人民永远有这样的信念,
丹麦有上帝这样的朋友。
只要我们坚定,他便扶持我们,
明朝便会升起灿烂的太阳。
“很快阳光便照耀着重建起来的都城、丰饶的田野,照着聪明能干的人民,这是一个和平和幸福的夏天,诗人厄伦施莱尔(89)在写诗,他的诗歌美丽多彩像莫甘娜仙女。
“在科学中有一个发现(90),远比古时的金号角更加贵重,一座金桥被发现了:
——思想光线的桥
时时通向各国各族人民(91)。
“汉斯·克里斯钦·奥斯特在桥上刻下了他的名字。“瞧,皇宫附近的教堂那里建起了一个馆园(92)。为了修建它,就连最贫穷的男男女女都高兴得解囊捐资。
“你记得画册的开头吗,”教父说道,“那堆从挪威山上滚下来,被冰载到这里的巨石。它们在曹瓦尔森的要求下被人从海中搬了出来,变成了美丽的大理石雕塑,十分好看!
“记住我给你看的画,记住我所说的!海的沙底升出水面,成了海港护堤,载着阿克赛尔的房子,载着主教的庄园和国王的宫殿。现在又载着美丽的庙宇。诅咒被抛弃,而阳光的孩子在欢乐中歌唱的未来的时代已经实现。
“多少暴风骤雨已经过去;它还会到来,但又会被逐散。真、善、美得到了胜利。”
“画册到此结束了,但是哥本哈根的历史远没有完。谁知道你自己会经历些什么。
“天空看去时常是漆黑一片,会刮起风暴。但太阳却不会被吹掉,它永存着!比那明亮的太阳还要亮的是我们的上帝!上帝除哥本哈根外,掌握着更多的东西。”
教父说罢把画册送给了我。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显得格外聪颖。我高兴地接过画册,感到十分骄傲,十分谨慎小心,就像不久前我第一次抱我的小妹妹一样。
教父说道:“你完全可以把你的画册给大家看。你也可以说,这全是我编的,贴的,画的。但是最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马上明确知道,我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个主意的。你知道了,你要讲出来!这个想法是从鱼油灯最后点燃的那一天得到的。它们把它们所见到的一切:从港口第一盏鱼油灯点燃起,一直到今天鱼油灯和煤气灯并燃的夜晚的事,像莫甘娜仙女那样统统指给煤气灯看。
“你可以把它给你想给的任何人看。给有温柔眼光和友善思想的人看,但是如果奔来一匹地狱马——便合上这本教父的画册。”
①指1857年。是年12月4日哥本哈根第一次点燃煤气路灯。
②指《哥本哈根飞邮报》,海贝编辑。该报出版于1827—1830、1834—1837年间。这份报纸每期的封面上都有安徒生在此所说的哥本哈根的圆塔。
③丹麦传说中的超自然生灵,三只腿。它的出现预示死亡。
④见《沙冈那边的一段故事》注7。
⑤、⑥见《小图克》注8、9及10。
⑦丹麦的历史专家们说,这可能是指阿布萨隆,16世纪的历史学家们误以为阿布萨隆原来叫阿克赛尔。
⑧“哥本哈根”是从英文Copenhagen译来的。而在丹麦原文中这个字由两个词组成,即商人和港口。
〔原注1〕引自格隆特维。(这里指格隆特维的作品《哥本哈根》,原载《诗作(卷6)》。——译者)
⑨见《光棍汉的睡帽》题注。
⑩阿克赛尔的宫堡的墙上竖着许多铁叉。从宫堡的塔尖上望到海面,若发现了外来的船只,阿克赛尔的手下人便攻击他们,将他们杀死,把人头挂在叉上。当时人们把宫堡叫做绞刑堡。
⑾指航运商人在海滩附近修建的一座教堂。航海归来,船主便去教堂作祷告,以谢神灵保佑。教堂以圣尼古拉命名,因他是船主们的圣人。
⑿丹麦国王克里斯托夫一世在斯凯尔斯寇尔被反叛者打败后逃到罗斯基勒时,主教爱尔兰德森令城门紧闭,不容许他入城躲避。
⒀丹麦国王克里斯托夫二世于1329年将哥本哈根城“典当”给霍尔斯泰因公爵。
⒁瓦尔德玛·阿多代,即瓦尔德玛二世。
⒂见《小图克》注1。
⒃德意志北部诸公国结成汉莎联盟,统管诸公国的外交;他们曾于1428年攻打哥本哈根,但无甚结果。
⒄在1367年汉莎诸公国对丹麦国王宣战后,丹麦国王瓦尔德玛在沃丁堡的最高处竖了一个金鹅,以示对汉莎诸国的蔑视。
⒅英国国王亨利四世的女儿(1394—1430),1407年(13岁时)嫁给丹麦国王艾立克。
⒆指哥本哈根大学。该校于1479年6月1日建立,但并不是在“新建的校园”里,而是在哥本哈根旧市政府所在的院子里。
⒇指米凯尔·尼古拉(丹麦诗人和神父)的作品《圣母玛利亚的玫瑰花环》、《创世纪》和《人类的生活》。但后两篇并非喜剧而是诗文。
(21)这是13世纪时第一部用丹麦文写的医书。
(22)这是两位丹麦作家的作品,截止到1477年。这个《丹麦记事》是丹麦第一位印书商人戈曼于1495年印的第一套书。
(23)参见《民歌的鸟》。
(24)伊丽莎白和勃兰登堡约金姆一世于1502年结婚。
(25)克里斯钦二世(1481—1559),1513—1523年在位。
(26)指杜维克,古时丹麦有文人把杜维克的名字与“小鸽子”联在一起。这位杜维克是一个荷兰姑娘,克里斯钦二世1507年在挪威的伯尔根与她相遇,纳她为自己的情妇。1516年克里斯钦二世将宫廷附近(今尼尔斯·亨明森街)的一个庄园赠给杜维克和她的母亲居住。〔原注2〕“啊,真是难以相信,像汉斯国王这样在一位虔诚、温雅和高尚的人,他的孩子竟会在世上遭这样大的不幸。”——阿瑞德·胡特菲尔德。
〔原注3〕引自弗·帕鲁丹一穆勒。
(27)丹麦海军上将,在克里斯钦二世出逃时,独自率军抵抗斯堪的纳维亚和汉莎联盟军。1526年不敌而逃往莱特兰岛。
(28)1537年克里斯钦三世在东公共草场(也就是安徒生这里所说的北公共草场)扎营,那是12年前他父亲克里斯钦二世去世的地方。
(29)斯劳海克是牧师,克里斯钦二世的顾问。1520年曾随克里斯钦二世血战斯德哥尔摩,后在斯卡拉当主教,1521年当大主教。1522年因他在瑞典的暴行被解回哥本哈根烧死。
(30)指克里斯钦三世。
(31)这是一首丹麦的著名儿歌的两句,安徒生在《各归其位》中引用过前一句。
(32)丹麦教会改革家(1494—1561),担任过的最高神职是里伯的主教。
〔原注4〕引自英厄曼。
(33)丹麦神学博士(1503—1560),锡兰岛(罗斯基勒)主教。
(34)丹麦首相(1494—1570)。
〔原注5〕引自保尔·穆勒。
(35)指丹麦国王克里斯钦四世。他的母后临产那天独自在野外散步,突然腹痛,于是她便躲到野地杂丛中生下了克里斯钦四世。
(36)哥本哈根交易所始建于1619年。
(37)罗森堡宫始建于1606年,完成于1634年。但它并不像安徒生这里所说在护城堤内,而是在当时的东护城堤外。
(38)大学生宿舍建立于1623至1628年间。
(39)乌伦尼亚是希腊神话中主管天文的女神,缪斯之一。乌伦尼亚堡是屈厄·勃拉厄的天文台。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6。
(40)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6。
(41)、(42)见《丹麦人霍尔格》注7。
(43)罗斯基勒大教堂自克里斯钦一世以来,便是丹麦君王和王后的墓地。迄今已有38位丹麦君王和王后被埋在这里。
(44)丹麦国王腓德烈三世。
(45)腓德烈三世的王后。
(46)艾丽昂诺娜是基尔斯腾·蒙克的女儿,基尔斯腾是带着艾丽昂诺娜嫁给克里斯钦四世的。
(47)丹麦政治家(1520—1575),因种种原因于1546年被迫逃往德国。10年后返回丹麦,官至御前侍卫大臣。
(48)丹麦贵族(1625—1699)。他在给他的情妇的一封信中讲到王后阿玛莉亚另有私情,被当局侦知而判死刑,但吕克已逃往瑞典。因此1661年他的死刑被缺席执行。但在王后阿玛莉亚死后,他又得允回到丹麦。
(49)乌尔费尔德和妻子曾在波尔霍尔姆岛被囚过,后来逃住荷兰、英国。在英国又被送回丹麦。
(50)、(52)乌尔费尔德自己讲过的话。
(51)乌尔费尔德死在莱茵河的一条船上,尸体被他的儿子葬在一个没有旁人知道的地方。
(53)这是丹麦诗人威尔斯特的诗《艾丽昂诺娜·乌尔费尔德》中的一句。
(54)瑞典国王,1658年在对丹麦战争中攻占了日德兰半岛和菲因岛,古斯塔夫曾从朗厄兰踏冰到洛兰。
(55)见《从瓦托的窗子所见》。
(56)斯万尼主教(1608—1668)初为锡兰岛主教;后坚决拥护君主专制,事成后被擢升为大主教。他的妻子指玛莉亚·弗仁(1624—1693)。
(57)丹麦政治家(1598—1667)。他是1660年丹麦君主专制的最重要的支持者。
(58)西日德兰和北锡兰岛在17世纪后期连续遭沙暴袭击,大量农田被毁。
(59)1681年哥本哈根安装了500多盏鱼油路灯。
(60)在君主专制的初期,作为巩固君主权的一种政策,丹麦实行了封爵和等级制,这是一种怀柔政策。当时有许多德国人得到了爵位。
(61)托玛斯·金戈(1634—1703),神父和诗人。他用丹麦文写过许多赞美诗。
(62)指格里芬费尔特。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8。
(63)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后,被流放到意大利南部的圣赫勒拿岛上。
(64)丹麦国王(1671—1730),1699年登基。
(65)塞赫斯台兹(1664—1736),丹麦海军军官。他在1711—1715年北欧战争中显示了指挥才能,1718年因与老贵族有牵连而被解职。
(66)丹麦海军上将(1678—1719),1710年指挥寇易海战有功。
(67)丹麦海军军官(1665—1710)。1710年在寇易海战中,与他指挥的“丹麦国旗号”舰及舰上全体士兵共同遇难。
(68)丹麦海军中的挪威籍军官。
〔原注6〕引自卡尔·普劳。
(69)丹麦传教士,人们称他为“格陵兰的先知。”
(70)1711年哥本哈根发生大瘟疫。
(71)1728年10月2日哥本哈根发生大火。
〔原注7〕引自克里斯钦·威尔斯特。
(72)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
(73)由于受大火的影响,又由于虔诚信仰的兴起,哥本哈根喜剧院在1728年后被关闭。
(74)德文,丹麦王子的意思。克里斯钦六世的王后索菲亚是勃兰登堡公国的公主。由于她的影响,丹麦王室出现了浓厚的德国气氛。
(75)比利时作曲家(1741或42—1813),以喜歌剧作曲而著名,他的作品常在丹麦上演。
(76)丹麦演员(1718—1773),以能即兴表演和高超的艺术造诣而成为当时最著名的演员。
(77)丹麦国王腓德烈五世的王后(1724—1751)。
(78)丹麦国王克里斯钦七世的王后卡洛琳(1751—1775)。她嫁给克里斯钦七世时,丈夫已患精神病。她与政治家斯图恩瑟关系密切。斯图恩瑟被捕时,她也被囚于克隆堡宫。后因她与国王的婚事破裂,她被逐到德国汉诺威。有许多丹麦文人着文描述过她。
(79)1794年2月26日丹麦皇宫发生大火。
(80)约翰内斯·爱瓦尔德(1743—1781),丹麦诗人。他写的诗中有一首叫《克里斯钦国王站在高高的桅杆上》。
(81)约翰·哈特曼(1726—1779),德国音乐家。1768年来哥本哈根就任丹麦皇家剧院音乐督导,他的创作为丹麦的歌唱剧奠定了基础。
(82)1792年为纪念1788年废除农奴制而竖起的高大石柱。此石柱今天仍矗立在哥本哈根市中心。
(83)丹麦王储腓德烈在父亲克里斯钦七世患精神病期间摄政,后为腓德烈六世。
(84)丹麦政治家(1735—1797),曾任丹麦外交大臣。他支持农村改革。
(85)、(86)狄特里夫·里汶特劳(1748—1827),丹麦地主,政治家。他赞成柯尔毕昂森(1749—1814)的农村改革主张。他们推动建立了农业委员会。柯尔毕昂森于1786年担任了农业委员会的书记官。
(87)1841年乌尔费尔德广场附近的居民联名上书国王克里斯钦八世,要求铲除那羞耻碑,国王赦令同意。随于1842年5月23日夜至24日晨,碑石被铲除。广场改名为“灰兄弟广场”。安徒生为此专门写了一首颂扬的诗给克里斯钦八世。
〔原注8〕引自格隆特维。
〔原注9〕引自阿勃拉罕姆森。
〔原注10〕引自卡尔·巴格尔。(这是巴格尔的长诗《一个英国舰长》中的一段。安徒生这里讲的这个故事,便是从巴格尔的这首诗中演绎出来的。——译者)
(88)北欧神话中说,天神战死后都归宿于瓦尔哈尔,在那里得到治疗。
(89)亚当·厄伦施莱尔(1779—1850),安徒生同时代的丹麦诗人。见《一串珍珠》注4。
(90)、(91)指奥斯特于1820年发现电通过线圈产生磁场。这里的诗是安徒生写了献给奥斯特的,此诗在安徒生逝世后才发表。
(92)指曹瓦尔森博物馆,1838年始建,1848年完成,它坐落于克里斯钦斯堡宫(今丹麦议会和外交部所在地)旁的教堂的背面。
第4篇、妖山
在一株老树的裂缝里有好几只蜥蜴在活泼地跑着。它们彼此都很了解,因为它们讲着同样的蜥蜴语。

“嗨,住在老妖精山上的那些家伙号叫得才厉害呢!”一只蜥蜴说,“他们的闹声把我弄得两整夜合不上眼睛。这简直跟躺在床上害牙痛差不多,因为我横竖是睡不着的!”
“那儿一定有什么事情!”另一只蜥蜴说。“他们把那座山用四根红柱子支起来,一直支到鸡叫为止。这座山算是痛痛快快地通了一次风;那些女妖还学会了像跺脚这类的新舞步呢。那儿一定有什么事情!”
“对,我刚才还跟我认识的一位蚯蚓谈起过这件事,”第二只蜥蜴说。“这位蚯蚓是直接从山里来的——他昼夜都在那山里翻土。他听到了许多事情。可怜的东西,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可是他却知道怎样摸路和听别人谈话。妖山上的人正在等待一些客人到来——一些有名望的客人。不过这些客人究竟是谁,蚯蚓可不愿意说出来——也许他真的不知道。所有的鬼火都得到了通知,要举行一个他们所谓的火炬游行。他们已经把金银器皿——这些东西他们山里有的是——擦得焕然一新,并且在月光下摆出来啦!”
“那些客人可能是谁呢?”所有的蜥蜴一齐问。“那儿在发生什么事情呢!听呀,多么闹!多么吵!”
正在这时候,妖山开了。一位老妖小姐①急急忙忙地走出来。她的衣服穿得倒蛮整齐,可就是没有背。她是老妖王的管家娘娘,也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她的额角上戴着一颗心形的琥珀。她的一双腿动得真够快:得!得!嗨,她才会走呢!她一口气走到住在沼泽地上的夜乌鸦那儿去。
“请你到妖山上去,今晚就去,”她说。“不过先请你帮帮忙,把这些请帖送出去好吗?您自己既然无家可管,你总得做点事情呀!我们今天有几个非常了不起的客人——很重要的魔法师。老国王也希望借这个机会排场一下!”
“究竟要请一些什么客人呢?”夜乌鸦问。
“嗳,谁都可以来参加这个盛大的跳舞会,甚至人都可以来——只要他们能在睡梦中讲话,或者能懂一点我们所做的事情。不过参加第一次宴会的人可要挑选一下;我们只能请最有名的人。我曾经跟妖王争论过一次,因为我坚持我们连鬼怪也不能请。我们得先请海人和他的一些女儿。他们一定很喜欢来拜访干燥的陆地的。不过他们得有一块潮湿的石头,或者比这更好的东西,当做座位;我想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拒绝不来了。我们也可以请那些长有尾巴的头等魔鬼、河人和小妖精来。我想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墓猪、整马和教堂的小鬼②。事实上他们都是教会的一部分,跟我们这些人没有关系。但是那也不过是他们的职务,他们跟我们的来往很密切,常常拜访我们!”
“好极了!”夜乌鸦说,接着他就拿着请帖飞走了。
女妖们已经在妖山上跳起舞来了。她们披着雾气和月光织成的长围脖跳。凡是喜欢披这种东西的人,跳起来倒是蛮好看的。妖山的正中央是一个装饰得整整齐齐的大客厅。它的地板用月光洗过一次,它的墙用巫婆的蜡油擦过一番,因此它们就好像摆在灯面前的郁金香花瓣似的,射出光辉。厨房里全是烤青蛙、蛇皮色的小孩子的手指、毒菌丝拌的凉菜、湿耗子鼻、毒胡萝卜等;还要沼泽地里巫婆熬的麦酒③和从坟窖里取来的亮晶晶的硝石酒。所有的菜都非常实在,甜菜中包括生了锈的指甲和教堂窗玻璃碎片这几个菜。
老妖王用石笔把他的金王冠擦亮。这是一根小学六年级用的石笔,而老妖王得到一根六年级用的石笔是很不容易的!他的睡房里挂着幔帐,而这幔帐是用蜗牛的分泌物粘在一起的。是的,那里面传出一阵吱吱喳喳的声音。
“现在我们要焚一点马尾和猪鬃,当做香烧;这样,我想我的工作可算是做完了!”老妖小姐说。
“亲爱的爸爸!”最小的女儿说,“我现在可不可以知道,我们最名贵的客人是些什么人呢?”
“嗯,”他说,“我想我现在不得不公开宣布了!我有两个女儿应该准备结婚!她们两个人必须结婚。挪威的那位老地精将要带着他的两个少爷到来——他们每人要找一个妻子。这位老地精住在老杜伏尔山中,他有好几座用花岗石筑的宫堡,还有一个谁都想象不到的好金矿。这位老地精是一个地道的、正直的挪威人,他老是那么直爽和高兴。在我跟他碰杯结为兄弟以前,我老早就认识他。他讨太太的时候到这儿来过。现在她已经死了。她是莫恩岩石王的女儿。真是像俗话所说的,他在白垩岩上讨太太④。啊,我多么想看看这位挪威的地精啊!他的孩子据说是相当粗野的年轻人,不过这句话可能说得不公平。他们到年纪大一点就会变好的。我倒要看看,你们怎样把他们教得懂事一点。”
“他们什么时候到来呢?”一个女儿问。
“这要看风色和天气而定,”老妖王说,“他们总是找经济的办法旅行的!他们总是等机会坐船来。我倒希望他们经过瑞典来,不过那个老家伙不是这么想法!他赶不上时代——这点我不赞成!”
这时有两颗鬼火跳过来了。这一个跳得比另一个快,因此快的那一个就先到。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大声叫着。
“快把我的王冠拿来,我要站进月光里去!”老妖王说。
几个女儿把她们的长围脖拉开,把腰一直弯到地上。
杜伏尔的老地精就站在他们面前。他的头上戴着坚硬的冰柱和光滑的松球做成的王冠;此外,他还穿着熊皮大衣和滑雪的靴子。他的儿子恰恰相反,脖子上什么也没有围,裤子上也没有吊带,因为他们都是很结实的人。
“这就是那个土堆吗?”最年轻的孩子指着妖山问。“我们在挪威把这种东西叫做土坑。”
“孩子!”老头子说,“土坑向下洼,土堆向上凸,你的脑袋上没有长眼睛吗?”
他们说他们在这儿惟一感到惊奇的事情是,他们懂得这儿的语言。
“不要在这儿闹笑话吧!”老头儿说,“否则别人以为你们是乡巴佬!”
他们走进妖山。这儿的客人的确都是上流人物,而且在这样短促的时间内就都请来了。人们很可能相信他们是风吹到一起的。每个客人的座位都是安排得既舒服而又得体。海人的席位是安排在一个水盆里,因此他们说,他们简直像在家里一样舒服。每人都很有礼貌,只是那两个小地精例外。他们把腿跷到桌子上,但是他们却以为这很适合他们的身份!
“把脚从盘子上拿开!”老地精说。他们接受了这个忠告,可并不是马上就改。他们用松球在小姐们身上呵痒;他们为了自己的舒服,把靴子脱下来叫小姐们拿着。不过他们的爸爸——那个老地精——跟他们完全两样。他以生动的神情描述着挪威的那些石山是怎样庄严,那些溅着白泡沫的瀑布怎样发出雷轰或风琴般的声音。他叙述鲑鱼一听到水精弹起金竖琴时就怎样逆流而上。他谈起在明朗的冬夜里,雪橇的铃是怎样叮当叮当地响,孩子们怎样举着火把在光滑的冰上跑,怎样把冰照得透亮,使冰底下的鱼儿在他们的脚下吓得乱窜。的确,他讲得有声有色,在座的人简直好像亲眼见过和亲耳听过似的:好像看见锯木厂在怎样锯木料,男子和女子在怎样唱歌和跳挪威的“哈铃舞”。哗啦!这个老地精出乎意料地在老妖小姐的脸上接了一个响亮的“舅舅吻”⑤。这才算得是一个吻呢!不过他们并不是亲戚。
现在妖小姐们要跳舞了。她们跳普通步子,也跳蹬脚的步子。这两种步子对她们都很适合。接着她们就跳一种很艺术的舞——她们也把它叫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舞。乖乖!她们的腿动得才灵活呢!你简直分不出来,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你也看不清楚,哪里是手臂,哪里是腿。它们简直像刨花一样,搅混得乱七八糟。她们跳得团团转,把“整马”弄得头昏脑涨,不得不退下桌子。
“嘘嘘!”老地精说,“这才算得是一回大腿的迷人舞呢!不过,她们除了跳舞、伸伸腿和扇起一阵旋风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你等着瞧吧!”妖王说。
于是他把最小的女儿喊出来。她轻盈和干净得像月光一样;她是所有姊妹之中最娇嫩的一位。她把一根白色的木栓放在嘴里,马上她就不见了——这就是她的魔法。
不过老地精说,他倒不希望自己的太太有这样一套本领。他也不认为他的儿子喜欢这套本领。
第二个女儿可以跟自己并排走,好像她有一个影子似的——但是山精是没有影子的。
第三个女儿有一套完全不同的本领。她在沼泽女人的酒房里学习过,所以她知道怎样用萤火虫在接骨木树桩上擦出油来。
“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老地精说。他对她挤了挤眼睛代替敬酒,因为他不愿意喝酒太多。
现在第四个妖姑娘来了。她有一架很大的金竖琴。她弹第一下的时候,所有的人就都得照她的意思动作。
“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老地精说。不过他的两位少爷都已从山里走出来,因为她们已经感到腻了。
“下一位小姐能够做什么呢?”老地精问。
“我已经学会了怎样爱挪威人!”她说,“如果我不能到挪威去,我就永远不结婚!”
不过最小的那个女儿低声对老地精说:“这是因为她曾经听过一支挪威歌的缘故。歌里说,当世界灭亡的时候,挪威的石崖将会仍然作为纪念碑而存在。所以她希望到挪威去,因为她害怕灭亡。”
“呵!呵!”老地精说,“这倒是说的心坎里的话!最后的第七个小姐能够做什么呢?”
“第七位头上还有第六位呀!”妖王说,因为她不会计算数字。可是那第六位小姐却姗姗地不愿意出来。
“我只能对人讲真话!”她说,“谁也不理我,而我做我的寿衣已经够忙的了!”
这时第七位,也是最后的一位,走出来了。她能够做什么呢?她能讲故事——要她讲多少就能讲多少。
“这是我的五个指头?”老地精说。“把每个指头编一个故事吧!”
这位姑娘托起他的手腕,她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它戴着一个戒指,好像它知道有人快要订婚似的,当她讲到“金火”的时候,老地精说,“把你握着的东西捏紧吧,这只手就是你的!我要讨你做太太!”
妖姑娘说,“‘金火’和‘比尔——玩朋友’⑥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留到冬天再讲给我听吧!”老地精说。“那时我们还可以听听关于松树的故事,赤杨的故事,山妖送礼的故事和寒霜的故事!你可以尽量讲故事,因为那儿还没有人会这一套!那时我们可以坐在石室里,烧起松木来烤火,用古代挪威国王的角形金杯盛蜜酒喝——山精送了两个这样的酒杯给我!我们坐在一起,加尔波⑦将会来拜访我们,他将对你唱着关于山中牧女的歌。那才快乐呢。鲑鱼在瀑布里跳跃,撞着石壁,但是却钻不进去!嗨,住在亲爱的老挪威才痛快呢!但是那两个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是的,那两个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们在田野里奔跑,把那些好心好意准备来参加火炬游行的鬼火都吹走了。
“你们居然这样胡闹!”老地精说,“我为你们找到了一个母亲。现在你们也可以在这些姨妈中挑一个呀!”
不过少爷说,他们喜欢发表演说,为友情干杯,但是没有心情讨太太。因此他们就发表演说,为友情干杯,而且还把杯子套在手指尖上,表示他们真正喝干了。他们脱下上衣倒在桌子上呼呼地睡起来,因为他们不愿意讲什么客套。但是老地精跟他的年轻夫人在房里跳得团团转,而且还交换靴子,因为交换靴子比交换戒指好。
“现在鸡叫了!”管家的老妖姑娘说。“我们现在要把窗扉关上,免得太阳烤着我们!”
这样,妖山就关上了。
不过外面的那四只蜥蜴在树的裂口里跑上跑下。这个对那个说:
“啊,我喜欢那个挪威的老地精!”
“我更喜欢他的几个孩子!”蚯蚓说。不过,可怜的东西,他什么也看不见。
①原文是Elverpige,据丹麦的传说,老妖小姐像一个假面具,前面很好看,后面则是空的。
②根据丹麦的古老迷信,每次建造一个教堂的时候,地下就要活埋一匹马。凡是一个人要死,这匹马就用三只腿在夜里走到他家里来。有些教堂活埋一只猪。这只猪的魂魄叫做“墓猪”。“教堂小鬼”(Kirkegrimen)专门看守墓地;他惩罚侵害墓地的人。
③根据丹麦的传说,沼泽地上住着一个巫婆。她天天在熬麦酒。天下雾就是她熬酒时冒出来的水蒸气。
④这是丹麦的一个成语:“白垩岩上讨太太”(Han tog sin kone paa krjd),即“不费一文讨太太”的意思。
⑤原文是Morbroder-Smadsk,意义不明。许多其他文字的译者干脆把它译成“一个吻”。大概这种吻是亲戚之间的一种表示亲热的吻,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
⑥这儿是双关的意思,根据欧洲的习惯,把手交给谁,即答应跟谁订婚的意思。
⑦这是挪威传说中的一种善良的田野妖精。
第5篇、冰雪女王
从前有一个世界上最坏的家伙,叫作"魔鬼",他做出了一面颠倒黑白的镜子,明明是美丽的东西,在这镜子前一照,结果就变成了最丑陋的东西,魔鬼替这个镜子到处做宣传,结果强盗变成英雄,妖女变美人,丑蛤蟆当上国王,善良变罪犯,世界就让这个魔鬼给歪曲了.

魔鬼非常得意,想要带着镜子去把上帝变小丑,天使变怪物,当他快要飞到天国的时候,镜子竟怪笑起来,魔鬼无法控制,一不小心那面镜子就从魔鬼手上掉下来,摔成无数个碎片,满世界乱飞,黏在每一个它们碰到的东西上.
就这样,镜子的碎片飞到人的眼睛里,这个人就看什么都不顺眼,有的碎片还钻进人的心里,他的心立刻就便成冰块,变得毫无感情,冷冰冰的,有些碎片甚至被做成眼镜,人们戴上后~明亮的东西就便成黑暗的.
在一个大城市里,有一个男孩叫加伊,一个女孩叫格尔达,他们的家连在一起,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在冬天雪花飞舞时的一个晚上,加伊忽然看见窗外有一片很大的雪花飘落在桥上,越变越大,最后竟变成了一个女人,她披着白雪披纱,身体发出闪耀的光亮,两眼也闪闪发光,她向加伊招手,加伊赶紧低下头,心里很害怕, 这时,她就飞走了,待冬天过去后,某天加伊去找格尔达,两个人一起看画册时,外面的钟声响起来,加伊就把头伸出窗口,
随风飞扬的镜子碎片就掉进他的眼里,钻到他的心里,善良的加伊立刻变成了无情的人,他的心变成冰块了,从此他再也不跟格尔达好了,而且还常常欺负讥笑她.
又一个下着雪的冬天到来了,可怜的格尔达因为加伊不理她而在家里伤心的哭泣,而加伊则是背着雪橇去广场上滑雪,这时,一架大雪橇滑过加伊的身边,大雪橇上的人对加伊笑,原来她就是全身闪着白光,非常有名的冰雪皇后.她的皮帽皮靴全是用白雪做的,冰雪皇后对加伊说:来吧!到我的皮衣里暖和暖和,加伊钻进了冰雪皇后的皮大衣里,她在加伊的头上吻了一下说:现在你不冷了吧!他感到冰雪皇后的吻像一块冰放在他的心里,于是他就把所有事情都忘记了.冰雪皇后让他坐在大雪橇上,带着他一起飞向天空.
春天到了,加伊跟着冰雪皇后走了,大家认为他可能已经死了,格尔达也这样想,所以哭的更伤心了,可是燕子和太阳光认为加伊只是到远方了,可能没有死,于是,一天早晨,格尔达穿上她最心爱的红鞋,决定出发去找加伊,她来到城边,坐在小船上,她把红鞋扔到河中心送给小河,要小河带她去找加伊,不久,小船把她带到一个很大的樱桃园,有一间茅草屋顶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个长得很古怪的老巫婆,格尔达把寻找加伊的事告诉老巫婆,巫婆要格尔达不要太伤心,并收留她住几天,第二天,巫婆希望格尔达不要太伤心,所以施了魔法让她把所有事都忘记了.
一天,格尔达看见巫婆帽子上的玫瑰花,想起了她曾跟加伊说过要亲手编织玫瑰花礼帽送给他的事,于是她去问花园里的玫瑰花,知不知到加伊在哪?玫瑰说不知道,可是它确定加伊没有死,因为他并没有被埋在土地下,格尔达决定逃离樱桃园,当她逃出来时,发现已经是秋天了,她连鞋都没穿,感到脚很痛,但是她还是要快去找加伊!
冬天的大雪已有半寸厚,格尔达又冷又累,此时遇见一只乌鸦,于是她问乌鸦知不知到加伊的下落?乌鸦告诉她说:加伊因为答对了王宫公主的征婚问题,所以举办了盛大的婚礼,现在已是王子了,于是格尔达要乌鸦带她去王宫里面,结果发现王子不是加伊,公主因为同情格尔达,所以送给她用金子做的马车,一双厚手套, 还有车夫及一队随从,格尔达坐着马车,穿过浓密的树林时,躲藏在岩石后面的强盗发现了金马车, 他们打败了所有人,强盗的头头是个又高又胖的女强盗,正当她想杀了格尔达时,女强盗的小女儿求情饶了格尔达一命。
所以她们就一起坐上马车,朝强盗的山洞驶去,山洞里有一百只鸽子栖息在木板上,山洞顶上挂着两个鸟笼,里面关着两对花斑鸠,靠洞角外有一只大驯鹿,格尔达跟小女孩说了寻找加伊的事, 第二天,小女孩心想要怎样说服强盗,让格尔达去找加伊,这时,有一只花斑鸠忽然说:咕咕,我知道加伊在什么地方,我看见加伊坐在冰雪皇后的雪橇上,往北边飞去,大概在北冰洋的岛上了,小女孩和格尔达就去问驯鹿如何去到那里,驯鹿说:要到冰雪皇后的宫殿去,必须先到拉普兰德,于是小女孩让强盗们喝醉了,又拿了两块面包和一大块火腿给格达尔,要她坐在驯鹿上快逃走,驯鹿在冰天雪地里奔驰,远处的北极光发出闪电一样的蓝色火焰,粮食吃完了就到了拉普兰德.
格达尔和驯鹿来到了一间小屋子前停下来,小屋子有一个老婆婆,驯鹿把格尔达的事说给她听,她要他们俩吃点东西,因为要到冰雪皇后的宫殿,还要走一千五百多里路,那里有一个叫芬马克的地方,冰雪皇后正在那休假,她每天都要放射出极光的蓝色火焰,驯鹿出发前,老婆婆拿出一捆干鳕鱼卷,在上面写了一些字,把它捆在驯鹿的背上,他们就挥别了老婆婆,不久就到了芬马克,来到了芬兰女人的家里,她的屋子里非常的热,女人打开鳕鱼卷读完后,就把鳕鱼干煮来吃了,格尔达问女人知不知道加伊的下落?女人说:加伊在冰雪皇后的宫殿里,因为他心里有一块镜子的碎片,眼里也有碎片渣的缘故,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是个冰块,只有取出碎片,他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不然他就只能永远待在冰雪皇后的宫殿里,你有一颗孩子天真善良的心,这就是你的力量,从这到宫殿只有六里路,快让驯鹿带你去吧!驯鹿把格尔达带到雪地里的一丛灌木旁,就让格尔达自己往前走了,格尔达站在寒风呼啸的旷野里,雪花不停的向她扑来,雪花奇形怪状的向她进攻,因为它们是冰雪皇后的战士,正在守卫宫殿!格尔达的精神感动了上帝,上帝就派天使安琪儿帮她打败那些雪花战士们.
冰雪皇后的宫殿非常宽大,所有东西都是冰雪做成,像透明的玻璃一样闪闪发亮,大厅里有一个结冰的湖,这就是世界上的理智之湖, 冰雪皇后坐在中间,观察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加伊在离皇后不远的地方玩七巧板,他的脸已经被冻得发出青黑的颜色,冰雪皇后对加伊说:如果可以拼出"永恒"两个字,你就是自己真正的主人,你就自由了,说完话,冰雪皇后就飞走了,要赶着去替火山降温,格尔达走进宫里认出加伊,格尔达非常高兴地扑过去,可是加伊却冷冰冰没有任何反应,格尔达伤心的哭起来,她的眼泪像流不尽的温泉,流进加伊的心里,直到把心里的镜子碎片都融化掉,这时加伊的眼睛活动起来,开始望着格尔达,格尔达于是唱起从前加伊最爱听的歌:当玫瑰花开时,我们见到了上帝加伊听到歌声,忽然大哭起来,热泪也融出了在他眼里的碎片渣,他终于认出格尔达,他们紧紧拥抱着,连四周的冰块也为他们跳起欢的舞,当他们疲倦躺下时,两人刚好形成了"永恒"的图案,加伊现在自由了,他挽起格尔达的手,一起走出冰雪皇后的宫殿,发现驯鹿正等着他们,驯鹿带他们到芬兰女人的家中,然后又到拉普兰德的老婆婆那,她已经为他们准备了新衣服和新雪橇,他们带着感谢告别了老婆婆,开始回家了.
春天来了,格尔达和加伊回到家,他们手拉手,一起坐在小桥上,感到非常幸福!
第6篇、贝得,彼得和皮尔
我们这个时代,孩子们知道的事真是多得令人难于置信!你几乎找不出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了。说他们在很小的时候是鹳从井里或者从水磨坝那里衔来交给他们父母的,这已经成了古老的故事,他们根本不相信。然而这却又是唯一真实的事情。

不过小家伙们又是怎样来到水磨坝上和井里的呢?是啊,这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然而,还是有些人知道的。要是你在一个明朗的星光闪烁的夜晚认真地看着天上,你会看到许多的流星,一颗星坠落不见了!最有学问的人也不能解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只要你知道了,便可以解释了。它就像圣诞节时的烛光,从天而落,然后熄灭了。在它落到我们稠密、浑浊的大气中的时候,光芒消失了,它成了一种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空气还要精致。它就是天上送来的孩子,一个小天使,但是并没有翅膀,因为这孩子是要长成人的。他悄悄地从空中滑过,风把他放在一朵花里托走。这花可以是香花芥,蒲公英,玫瑰;也可以是石竹花。他躺在里面,健康地活着。他很轻很轻,一只苍蝇便可以驮起他来,一只蜜蜂更不用说了。蜜蜂轮流来花中汲取最甜的蜜;要是空气小孩妨碍了它们,它们也不把孩子踢到花外去。因为它们不忍心。它们把他放在阳光下的一朵睡莲里。孩子从那里爬着滚着落进水里,他睡在水里;在水里生长,一直长到鹳看得见他,把他衔到盼望有个甜蜜可爱的小宝宝的人的家里。这小家伙是不是甜蜜可爱,全看他是喝了清泉,还是吃了污泥和浮萍;吃坏了孩子便会很脏。鹳不加选择地把他看到的第一个孩子衔走。把这个送到一个好家庭,送给最理想的父母亲;把那个送到非常贫困、日子很艰难的人家里。在水磨坝那里呆着都比在这要好得多。
小家伙们完全记不得他们在睡莲下做过什么梦。在那里,青蛙在晚间"呱、呱!格、格!"地给他们唱。这在人类的语言中就是说:"看看,你们能不能睡着做个梦!"他们也完全记不得最早他们躺在哪朵花里,或者那朵花儿的香味是怎样的。可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某种东西。待他们长成大人之后,他们会说:"我最喜欢这种花了!"那便是他们还是空气小孩时睡过的花。
鹳是一种很老的鸟,总是关心着自己送走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他们在世界上表现如何。他当然帮不了他们的忙,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环境,他有自己的家要照顾,可是他从来不会忘记他们。
我认识一只很老、很受人尊敬的鹳,他很有知识和生活经验,曾经送过几个小家伙,而且知道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中又总是有点水磨坝那里的烂泥和浮萍。我请他把他们之中的不论哪一个的生活经历讲给我听一听,他说他不讲一个孩子而讲贝得森家的三个孩子的事。
这个家——贝得森的家,是很像样的。男主人是这座城里三十二个①中的一个,这是体面的差事。他作为三十二人中的一员生活着,他们这三十二人经常交往。那只鹳给他送来了小贝得,这是那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鹳又带来了一个,他们给他取名叫彼得。在送来第三个的时候,这孩子有了皮尔的名字。因为,贝得——彼得——皮尔这些名字中都包括着贝得森这个姓名。
他们成了三兄弟,三颗流星,各自在水磨坝那儿的睡莲下面的花中睡过,鹳把他们带到了贝得森家。贝得森的房子在街角的那边,你一定知道的。
他们的身心成长起来,于是他们都想成为比那三十二个人更体面的人物。
贝得说,他要当强盗。他看过《弗拉·迪阿沃罗》②这出戏,他认定强盗的所作所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行为。
彼得想成为一个嘎拉嘎拉人③;而皮尔这个孩子很甜蜜可爱,胖胖圆圆的,可是老咬指甲,这是他的唯一的缺点。他想当"爸爸"。你问起他们:他们在世上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各自这么回答。
他们进了学校。一个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一个是全班成绩最糟的学生,第三个差不多正好在中间。其实,他们可以同样好,同样聪明。他们很有真知灼见的父母说,他们事实上就是这样的。
他们参加儿童舞会。当没有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抽雪茄烟;他们的学识在增长,交际在扩大。
贝得从小就好争斗,要知道,当强盗必须这样。他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但是,他母亲说,那是因为他肚子里有虫子④。顽皮的孩子里肚子里都有虫子,肚子里有烂泥。他的顽固和好争斗的性格有一天表现到他母亲的新丝绸衣服上来了。
"别去推咖啡台子,我的上帝的小羊羔!"她温和地说道,"你会把奶油罐碰翻,我的新丝绸衣服上便会有污渍的!"这只"上帝的小羊羔"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奶油罐,一下子便把奶油全泼到妈妈的漆盖上。妈妈不得不说:"小羊羔!小羊羔!你太不冷静了,小羊羔!"但是孩子是有意志的,她不得不承认。意志表现性格,在母亲看来,这是很有出息的。他很可能成为强盗,但并不是字面上的意义。他只是看上去像个强盗罢了:头戴一顶宽边软呢帽,光着脖子,披着一头长散发。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不过只是服装上如此,这样一来,他很像一棵高秆蜀葵。他画的所有的人都像高秆蜀葵,都是那么细长。他很喜欢那种花,鹳鸟说道:他就是在蜀葵里睡过的。
彼得在一棵奶黄色的毛茛里睡过,他的嘴就像黄油一样,肤色也是黄的。你还会觉得,若是在他脸上划上一刀,便会有黄油流了出来。他生来就像个卖黄油的人,他本人就是干这行的招牌。但是在他的心里,就是说他内心深处,他却是一个"嘎拉嘎拉人":他是贝得森家庭中的音乐部分,"不过他们一家人都够音乐的了。"邻居都这么说。他一个星期写了十七首新的波尔卡舞曲,把它们编成一个配有小号和打板的歌剧。哈,多么出色!
皮尔红红白白的,个子矮小,相貌平常。他在春黄菊里睡过。当别的孩子打他的时候,他从不还手。他说,他是最讲理的人;最讲理的人总是让步的。他先是收藏石笔,接着收藏印章。后来他做了一个博物匣子,里面收藏了一副完整的棘鱼骨,用酒精浸泡了三只生下来就瞎眼的小老鼠和一只鼹鼠。皮尔很有科学头脑并具备欣赏大自然的眼光,这点不仅父亲母亲,就连皮尔自己都很高兴。他更愿意去森林里,而不愿去上学;更愿意在大自然中,而不愿受纪律管束。还在他忙于收集水鸟蛋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经订了亲。他了解动物比了解人类要多得多,是啊,他认为在我们最重视的问题:爱情问题上,我们远不如动物。他看到,雌夜莺在孵蛋的时候,将要当父亲的夜莺呆在一旁,整夜为自己的骄妻歌唱:"咕!咕!吱吱!乐乐呢!"皮尔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也没有打算这么干。鹳妈妈带着孩子睡在窝里的时候,鹳爸爸便在屋脊上独脚站着,一站就是一整夜。皮尔连一个小时也站不了。有一天他仔细地观察着蜘蛛网,看里面是什么,他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蜘蛛先生织网来捕住粗心大意的苍蝇,那些大的小的、饱满的干瘪的。蜘蛛活着就是为了织网和养活自己的家室,可是蜘蛛夫人则仅仅是为了丈夫而活着。只不过是为了爱情,她会把他吃掉。她吃掉他的心,他的头,他的肚子。他曾经为家室找食物而居住的蜘蛛网上只剩下他一双细长的腿。这是自然史中最纯正的真理。皮尔都看到了。他认为,"这样被自己的妻子爱,被她在热烈的爱情中吃掉。不行,没有人会爱到这种地步。这值得吗?"
皮尔决定永不结婚!永不吻人也不让人吻他,因为这会被看成结婚的第一步。但是他还是得到了一个吻,那个我们都会得到的吻——死神的最大最响亮的吻。在我们活得足够长的时候,死神便接到了命令:"吻死他!"于是人便没有了。从上帝那里射来了一道阳光,强烈得让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人的魂灵,来时是一颗流星,去时仍像一颗流星。可是,这不是睡在花里或者在一瓣睡莲下面做梦。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它飞进了伟大的永恒之国。不过那里的情形如何,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上来。谁也没有看到过里面,就连鹳也如此,不论他看得多远,知道多少东西。现在,他对皮尔就一点也说不上来,而对贝得和彼得却了解一些,不过他俩的事我已经听得够多了,你大约也听够了。于是我便向鹳道了谢;可是他为了这个很普通的小故事向我索要三只青蛙和一条小蛇。他收食品作为酬谢。您愿付给他吗?我不愿意!我既没有青蛙又没有小蛇。
①1659年-1840年间哥本哈根市政府有32位市民代表,1840年后扩大为36位。
②斯克里伯和奥伯的三幕歌唱剧。讲的是意大利匪首弗拉·迪阿沃罗的故事。但丹麦文译本有很大改动。此剧在安徒生写此故事时(1868年)正在丹麦皇家剧院演出。
③运垃圾的人。从前丹麦垃圾工人手中总拿着能打得嘎啦嘎啦响的木板,随时打着,告诉人们该送垃圾了。
④丹麦有一出诙谐剧叫《拉斯姆森先生》。剧中有一句台词是侯爵夫人说她的女儿露易丝的话:"她从来不淘气。但是,若是她淘气,那她便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她有虫子,可爱的娃娃,那她便很难办了。"
第7篇、唱民歌的鸟
那是冬季。地上覆盖着一层雪,就像是一块用山石凿成的大理石似的。天高气爽,风尖锐得像矮神①锤炼成的匕首;一棵棵树像白珊瑚似地立着,像繁花满树的杏枝。这里清新得就和在高高的阿尔卑斯山上一样。夜晚天上闪烁着北极光和无数眨着眼的繁星,煞是好看。

风暴起了,乌云升起,抖散漫天的鹅绒。雪花纷纷飘落,填平了崎岖不平的道路,盖住了房屋,铺满了开阔的田野和封闭的街巷。但是我们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坐在熊熊的火炉旁,有人在讲古。我们听到了这样一段英雄的故事:
在宽阔的大海边有一座巨冢,子夜时分在这座巨冢上坐着被埋在里面的那位英雄的幽灵。他曾是一位国君,他的额上金环闪光,他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身穿铠甲,头低垂着,一副愁容,像一个不幸的精灵,深深地叹息着。
接着驶来一艘船。水手们抛下锚,上了岸。他们中间有一位吟游歌手,他朝着国王的幽灵走了过来,问道:"你为何这样悲伤,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死者于是说道:"没有人歌颂过我一生的事迹,这事迹便销声匿迹,没有了,没有歌将它传颂到各国、送入人们心中。因此,我不得安宁,也不能安息。"
于是他讲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伟大的功勋,那些他同时代人知道但没有被人歌颂的业绩,因为那时没有吟游歌手。这样老歌手拨动了竖琴的琴弦,唱起了英雄年轻时的勇敢、壮年时的力量和他善行的伟大。死者的脸因而绽出了光彩,像月光中白云的边缘。幽灵在明亮和光彩中升起,十分愉快幸福,然后如同一道北极光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座绿草覆盖的坟冢,和一些没有鲁纳②文字的墓石。不过在坟墓的上方,当琴弦发出余音的时候,就像刚刚从竖琴弦上飞出来一样,飞来一只鸟 ——最美丽的歌鸟。它的声音像画眉那样清脆,像人心那样充满了活力。远方飞回的候鸟听着它,像是听到了故国的歌曲。鸟儿飞过了高山,飞过了深谷,飞过原野,飞过森林,它是民歌的鸟,它永远不会死去。
我们听到了这个传说。我们是在一间屋子里听到的,是在外面白色的蜂群③在飞舞,风暴在肆虐的冬夜听到的。鸟儿不仅给我们唱出英雄的业绩,还唱出丰富多彩的、甜蜜而柔和的情歌,唱北欧的信仰。它的曲调中、语言中有童话;有谚语和韵文。这种谚语韵文就像是死者舌下的鲁纳文字一样被唱了出来,人们于是通过民歌的鸟,认识了民歌的鸟的祖国。
在原始信仰的远古时代,在海盗时期,它的巢是筑在吟游歌手的竖琴之上的,在骑士时代,拳头掌握着公平、正义的天秤,权力便是正义。在农民如同狗的时代,歌鸟又到哪里去找避身之处呢?凶残和愚昧都不考虑它。在骑士的寨堡的窗旁,寨子的女主人在羊皮纸上把这些古老的传说写成歌和传奇文字④。茅草屋的小妇人和到处游荡的货郎,坐在她家的凳子上在讲述着。在他们的头上,那只只要世上有它立足之地便永不会死的小鸟,民歌的鸟儿,扇着翅膀飞着,啾啾唱着。
现在,它在这里面为我们歌唱。外面是暴风雪和黑夜,它在我们的舌下摆了鲁纳文,我们认识了我们的祖国。上帝用民歌鸟的歌给我们讲母亲的语言。古老的记忆浮现了,淡去的色彩又焕然一新。传说和民歌又溢出幸福的佳酿,使心灵和思想都陶醉了,于是这个夜晚便成了圣诞欢会。雪花飞舞,冰块嘎吱作响,风暴肆虐。它们威力无穷,它们是主,但不是上帝。
这是冬日,风尖利得像矮鬼炼成的匕首。雪花在飘扬——我们觉得它飞舞了好多天好几个星期了,变为一座巨大的雪山盖住了这个城,它是冬夜一个沉重的梦。地上的一切全都被掩盖住了,只有教堂上的金十字架——信仰的象征,兀立在雪墓之上,在蓝色的天空中,在明媚的阳光中闪光。
被掩埋的城市上空飞翔着太空的鸟儿,有的小,有的大。它们啾啾地叫着,每个鸟儿都张开嘴尽情地唱着。
先飞来的是一群麻雀,它们唱的是街头巷尾、巢里屋中的小事;它们知道前屋后屋里的一切故事。"我们知道那被埋掉的城市。"它们说道。"里面有生命的东西都在啾!啾!啾!"大黑渡鸦和乌鸦飞过白雪。"呱!呱!"它们叫喊着。"下面还可以找到东西,还有可以吃的残剩东西,这是最重要的。这是下面大多数的意见,这意见顶呱呱,顶呱呱,顶呱呱!"野天鹅飕飕地拍着翅膀飞过,歌唱着雪层下安息着的城市里的人们的思想和灵魂仍在萌发的高尚和伟大的情操。那里没有死亡,生命仍存在着。从教堂风琴发出的乐音中我们感受到这些。这乐音像是从妖山⑤传来的声音,是奥西扬式⑥的歌,是瓦尔库⑦那飕飕的翅膀的搏击声。何等和谐的声是民歌的鸟儿的歌声,就在这一瞬间:上帝温暖的呼吸从上面扑来,雪山裂开了,阳光照到了里面。春天来了,飞鸟来了,来了新的后裔,带着同样的故乡之歌回来了。听一听这一年的英雄颂歌吧!暴风雪的狂威,冬夜短暂的梦!一切都融化了,一切都在永不死亡的民歌的鸟的美妙的歌声中升华。
①以前北欧人迷信,说山野间有精灵矮鬼,他们都是极能干的铁匠,打出的刀锐利万分。
②丹麦远古时代的习俗,在死者的舌下要放一块刻有鲁纳文的小石片,死者可不朽。
③指雪花。这是安徒生很喜欢用的词。
④北欧的许多古诗文都是由妇女记在羊皮上的。
⑤指海贝的浪漫剧《妖山》。
⑥詹姆斯·玛克弗尔逊(1736-1796)改编了中世纪高卢诗人奥西扬(生活在13世纪)的诗作。
⑦指奥·布农维的芭蕾舞《瓦尔库》。
第8篇、红鞋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一个非常可爱的、漂亮的小女孩。不过她夏天得打着一双赤脚走路,因为她很贫穷。冬天她拖着一双沉重的木鞋,脚背都给磨红了,这是很不好受的。
在村子的正中央住着一个年老的女鞋匠。她用旧红布匹,坐下来尽她最大的努力缝出了一双小鞋。这双鞋的样子相当笨,但是她的用意很好,因为这双鞋是为这个小女孩缝的。这个小姑娘名叫珈伦。
在她的妈妈入葬的那天,她得到了这双红鞋。这是她第一次穿。的确,这不是服丧时穿的东西;但是她却没有别的鞋子穿。所以她就把一双小赤脚伸进去,跟在一个简陋的棺材后面走。
这时候忽然有一辆很大的旧车子开过来了。车子里坐着一位年老的太太。她看到了这位小姑娘,非常可怜她,于是就对牧师(注:在旧时的欧洲,孤儿没有家,就由当地的牧师照管。)说:
“把这小姑娘交给我吧,我会待她很好的!”
珈伦以为这是因为她那双红鞋的缘故。不过老太太说红鞋很讨厌,所以把这双鞋烧掉了。不过现在珈伦却穿起干净整齐的衣服来。她学着读书和做针线,别人都说她很可爱。不过她的镜子说:“你不但可爱;你简直是美丽。”
有一次皇后旅行全国;她带着她的小女儿一道,而这就是一个公主。老百姓都拥到宫殿门口来看,珈伦也在他们中间。那位小公主穿着美丽的白衣服,站在窗子里面,让大家来看她。她既没有拖着后裾,也没有戴上金王冠,但是她穿着一双华丽的红鞣皮鞋。比起那个女鞋匠为小珈伦做的那双鞋来,这双鞋当然是漂亮得多。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跟红鞋比较!
现在珈伦已经很大,可以受坚信礼了。她将会有新衣服穿;她也会穿到新鞋子。城里一个富有的鞋匠把她的小脚量了一下——这件事是在他自己店里、在他自己的一个小房间里做的。那儿有许多大玻璃架子,里面陈列着许多整齐的鞋子和擦得发亮的靴子。这全都很漂亮,不过那位老太太的眼睛看不清楚,所以不感到兴趣。在这许多鞋子之中有一双红鞋;它跟公主所穿的那双一模一样。它们是多么美丽啊!鞋匠说这双鞋是为一位伯爵的小姐做的,但是它们不太合她的脚。
“那一定是漆皮做的,”老太太说,“因此才这样发亮!”
“是的,发亮!”珈伦说。
鞋子很合她的脚,所以她就买下来了。不过老太太不知道那是红色的,因为她决不会让珈伦穿着一双红鞋去受坚信礼。但是珈伦却去了。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她的那双脚。当她在教堂里走向那个圣诗歌唱班门口的时候,她就觉得好像那些墓石上的雕像,那些戴着硬领和穿着黑长袍的牧师,以及他们的太太的画像都在盯着她的一双红鞋。牧师把手搁在她的头上,讲着神圣的洗礼、她与上帝的誓约以及当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正在这时候,她心中只想着她的这双鞋。风琴奏出庄严的音乐来,孩子们的悦耳的声音唱着圣诗,那个年老的圣诗队长也在唱,但是珈伦只想着她的红鞋。
那天下午老太太听大家说那双鞋是红的。于是她就说,这未免太胡闹了,太不成体统了。她还说,从此以后,珈伦再到教堂去,必须穿着黑鞋子,即使是旧的也没有关系。

下一个星期日要举行圣餐。珈伦看了看那双黑鞋,又看了看那双红鞋——再一次又看了看红鞋,最后决定还是穿上那双红鞋。
太阳照耀得非常美丽。珈伦和老太太在田野的小径上走。路上有些灰尘。
教堂门口有一个残废的老兵,拄着一根拐杖站着。他留着一把很奇怪的长胡子。这胡子与其说是白的,还不如说是红的——因为它本来就是红的。他把腰几乎弯到地上去了;他回老太太说,他可不可以擦擦她鞋子上的灰尘。珈伦也把她的小脚伸出来。
“这是多么漂亮的舞鞋啊!”老兵说,“你在跳舞的时候穿它最合适!”于是他就用手在鞋底上敲了几下。老太太送了几个银毫给这兵士,然后便带着珈伦走进教堂里去了。
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望着珈伦的这双红鞋,所有的画像也都在望着它们。当珈伦跪在圣餐台面前、嘴里衔着金圣餐杯的时候,她只想着她的红鞋——它们似乎是浮在她面前的圣餐杯里。她忘记了唱圣诗;她忘记了念祷告。
现在大家都走出了教堂。老太太走进她的车子里去,珈伦也抬起脚踏进车子里去。这时站在旁边的那个老兵说:“多么美丽的舞鞋啊!”
珈伦经不起这番赞美:她要跳几个步子。她一开始,一双腿就不停地跳起来。这双鞋好像控制住了她的腿似的。她绕着教堂的一角跳——她没有办法停下来。车夫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跑,把她抓住,抱进车子里去。不过她的一双脚仍在跳,结果她猛烈地踢到那位好心肠的太太身上去了。最后他们脱下她的鞋子;这样,她的腿才算安静下来。
这双鞋子被放在家里的一个橱柜里,但是珈伦忍不住要去看看。
现在老太太病得躺下来了;大家都说她大概是不会好了。她得有人看护和照料,但这种工作不应该是别人而应该是由珈伦做的。不过这时城里有一个盛大的舞会,珈伦也被请去了。她望了望这位好不了的老太太,又瞧了瞧那双红鞋——她觉得瞧瞧也没有什么害处。她穿上了这双鞋——穿穿也没有什么害处。不过这么一来,她就去参加舞会了,而且开始跳起舞来。
但是当她要向右转的时候,鞋子却向左边跳。当她想要向上走的时候,鞋子却要向下跳,要走下楼梯,一直走到街上,走出城门。她舞着,而且不得不舞,一直舞到黑森林里去。
树林中有一道光。她想这一定是月亮了,因为她看到一个面孔。不过这是那个有红胡子的老兵。他在坐着,点着头,同时说:
“多么美丽的舞鞋啊!”
这时她就害怕起来,想把这双红鞋扔掉。但是它们扣得很紧。于是她扯着她的袜子,但是鞋已经生到她脚上去了。她跳起舞来,而且不得不跳到田野和草原上去,在雨里跳,在太阳里也跳,在夜里跳,在白天也跳。最可怕的是在夜里跳。她跳到一个教堂的墓地里去,不过那儿的死者并不跳舞:他们有比跳舞还要好的事情要做。她想在一个长满了苦艾菊的穷人的坟上坐下来,不过她静不下来,也没有办法休息。当她跳到教堂敞着的大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位穿白长袍的安琪儿。她的翅膀从肩上一直拖到脚下,她的面孔是庄严而沉着,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剑。
“你得跳舞呀!”她说,“穿着你的红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你要从这家门口跳到那家门口。你要到一些骄傲自大的孩子们住着的地方去敲门,好叫他们听到你,怕你!你要跳舞,不停地跳舞!”
“请饶了我吧!”珈伦叫起来。
不过她没有听到安琪儿的回答,因为这双鞋把她带出门,到田野上去了,带到大路上和小路上去了。她得不停地跳舞。有一天早晨她跳过一个很熟识的门口。里面有唱圣诗的声音,人们抬出一口棺材,上面装饰着花朵。这时她才知道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于是她觉得她已经被大家遗弃,被上帝的安琪儿责罚。
她跳着舞,她不得不跳着舞——在漆黑的夜里跳着舞。这双鞋带着她走过荆棘的野蔷薇;这些东西把她刺得流血。她在荒地上跳,一直跳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屋子面前去。她知道这儿住着一个刽子手。她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了一下,同时说:
“请出来吧!请出来吧!我进来不了呀,因为我在跳舞!”刽子手说:
“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就是砍掉坏人脑袋的人呀。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斧子在颤动!”
“请不要砍掉我的头吧,”珈伦说,“因为如果你这样做,那么我就不能忏悔我的罪过了。但是请你把我这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吧!”
于是她就说出了她的罪过。刽子手把她那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不过这双鞋带着她的小脚跳到田野上,一直跳到*?黑的森林里去了。
他为她配了一双木脚和一根拐杖,同时教给她一首死囚们常常唱的圣诗。她吻了一下那只握着斧子的手,然后就向荒地上走去。
“我为这双红鞋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头,”她说,“现在我要到教堂里去,好让人们看看我。”
于是她就很快地向教堂的大门走去,但是当她走到那儿的时候,那双红鞋就在她面前跳着舞,弄得她害怕起来。所以她就走回来。
她悲哀地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流了许多伤心的眼泪。不过当星期日到来的时候,她说:
“唉,我受苦和斗争已经够久了!我想我现在跟教堂里那些昂着头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她就大胆地走出去。但是当她刚刚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她又看到那双红鞋在她面前跳舞:这时她害怕起来,马上往回走,同时虔诚地忏悔她的罪过。
她走到牧师的家里去,请求在他家当一个佣人。她愿意勤恳地工作,尽她的力量做事。她不计较工资;她只是希望有一个住处,跟好人在一起。牧师的太太怜悯她,把她留下来做活。她是很勤快和用心思的。晚间,当牧师在高声地朗读《圣经》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下来听。这家的孩子都喜欢她。不过当他们谈到衣服、排场利像皇后那样的美丽的时候,她就摇摇头。
第二个星期天,一家人全到教堂去做礼拜。他们问她是不是也愿意去。她满眼含着泪珠,凄惨地把她的拐杖望了一下。于是这家人就去听上帝的训诫了。只有她孤独地回到她的小房间里去。这儿不太宽,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椅子。她拿着一本圣诗集坐在这儿,用一颗虔诚的心来读里面的字句。风儿把教堂的风琴声向她吹来。她抬起被眼泪润湿了的脸,说:
“上帝啊,请帮助我!”
这时太阳在光明地照着。一位穿白衣服的安琪儿——她一天晚上在教堂门口见到过的那位安琪儿——在她面前出现了。不过她手中不再是拿着那把锐利的剑,而是拿着一根开满了玫瑰花的绿枝。她用它触了一下天花板,于是天花板就升得很高。凡是她所触到的地方,就有一颗明亮的金星出现。她把墙触了一下,于是墙就分开。这时她就看到那架奏着音乐的风琴和绘着牧师及牧师太太的一些古老画像。做礼拜的人都坐在很讲究的席位上,唱着圣诗集里的诗。如果说这不是教堂自动来到这个狭小房间里的可怜的女孩面前,那就是她已经到了教堂里面去。她和牧师家里的人一同坐在席位上。当他们念完了圣诗、抬起头来看的时候,他们就点点头,说:“对了,珈伦,你也到这儿来了!”
“我得到了宽恕!”她说。
风琴奏着音乐。孩子们的合唱是非常好听和可爱的。明朗的太阳光温暖地从窗子那儿射到珈伦坐的席位上来。她的心充满了那么多的阳光、和平和快乐,弄得后来爆裂了。她的灵魂飘在太阳的光线上飞进天国。谁也没有再问*?她的那双红鞋。(1845年)
这是一起充满了宗教意味的小故事,来源于作者儿时的回忆。安徒生的父亲都虔信上帝。这现象在穷困的人中很普遍,因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时候,就幻想上帝能解救他们。安徒生儿时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度过的。信上帝必须无条件地虔诚,不能有任何杂念。这个小故事中的主人公珈伦偏偏有了杂念,因而受到惩罚,只有经过折磨和苦难,断绝了杂念和思想净化了以后,她才“得到了宽恕”,她的灵魂才得以升向天国——因为她究竟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关于这个故事安徒生手记中说:“在《我的一生的童话》中,我曾说过在我受坚信礼的时候,第一次穿着一双靴子。当我在教堂的地上走着的时候,靴子在地上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这使我感到很得意,因为这样,做礼拜的人就都能听得见我穿的靴子是多么新。但忽然间感到我的心不诚。我的内心开始恐慌起来:我的思想集中在靴子上,而没有集中在上帝身上。关于此事的回忆,就促使我写出这篇《红鞋》。
第9篇、茶壶
从前有一个骄傲的茶壶,它对它的瓷感到骄傲,对它的长嘴感到骄傲,对它的那个大把手也感到骄傲。它的前面和后边都有点什么东西!前面是一个壶嘴,后面是一个把手,它老是谈着这些东西。可是它不谈它的盖子。原来盖子早就打碎了,是后来钉好的;所以它算是有一个缺点,而人们是不喜欢谈自己的缺点的——当然别的人会谈的。杯子、奶油罐和糖钵——这整套吃茶的用具——都把茶壶盖的弱点记得清清楚楚。谈它的时候比谈那个完好的把手和漂亮的壶嘴的时候多。茶壶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它们!”它自己在心里说,“我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足以表现我的谦虚,我的朴素。我们大家都有缺点;但是我们也有优点。杯子有一个把手,糖钵有一个盖子。我两样都有,而且还有他们所没有的一件东西。我有一个壶嘴;这使我成为茶桌上的皇后。糖钵和奶油罐受到任命,成为甜味的仆人,而我就是任命者——大家的主宰。我把幸福分散给那些干渴的人群。在我的身体里面,中国的茶叶在那毫无味道的开水中放出香气。”
这番话是茶壶在它大无畏的青年时代说的。它立在铺好台布的茶桌上,一只非常白嫩的手揭开它的盖子。不过这只非常白嫩的手是很笨的,茶壶落下去了,壶嘴跌断了,把手断裂了,那个壶盖也不必再谈,因为关于他的话已经讲得不少了。茶壶躺在地上昏过去了;开水淌得一地。这对它说来是一个严重的打击,而最糟糕的是大家都笑它。大家只是笑它,而不笑那只笨拙的手。
“这次经历我永远忘记不了!”茶壶后来检查自己一生的事业时说。“人们把我叫做一个病人,放在一个角落里;过了一天,人们又把我送给一个讨剩饭吃的女人。我下降为贫民了;里里外外,我一句话都不讲。不过,正在这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好转。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身体里装进了土;对于一个茶壶说来,这完全是等于入葬。但是土里却埋进了一个花根。谁放进去的,谁拿来的,我都不知道。不过它既然放进去了,总算是弥补了中国茶叶和开水的这种损失,也算是作为把手和壶嘴打断的一种报酬。花根躺在土里,躺在我的身体里,成了我的一颗心,一颗活着的心——这样的东西我从来还不曾有过。我现在有了生命、力量和精神。脉搏跳起来了,花根发了芽,有了思想和感觉。它开放成为花朵。我看到它,我支持它,我在它的美中忘记了自己。为了别人而忘我——这是一桩幸福的事情!它没有感谢我;它没有想到我;它受到人们的崇拜和称赞。我感到非常高兴;它一定也会是多么高兴啊!有一天我听到一个人说它应该有一个更好的花盆来配它才对。因此人们把我当腰打了一下;那时我真是痛得厉害!不过花儿却迁进一个更好的花盆里去了。
至于我呢?我被扔到院子里去了。我躺在那儿简直像一堆残破的碎片——但是我的记忆还在,我忘记不了它。”
(1864年)
这篇小品最初发表在哥本哈根1864年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是安徒生在1862年12月在西班牙托勒多写成的。

茶壶在做完了一系列好事以后,“被扔到院子里去了。我躺在那儿简直像一堆残破的碎片——但是我的记忆还在,我忘记不了它。”但是,这种“孤芳自赏”又有什么用呢?
第10篇、幸运的套鞋
1.开端
在哥本哈根东街离皇家新市场①不远的一幢房子里,有人开了一个盛大的晚会,因为如果一个人想被回请的话,他自己也得偶尔请请客才成呀。有一半的客人已经坐在桌子旁玩扑克牌,另一半的客人们却在等待女主人布置下一步的消遣:“唔,我们现在想点什么来玩玩吧!”他们的晚会只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尽可能地聊天。在许多话题中间,他们忽然谈到“中世纪”这个题目上来。有人认为那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要好得多。是的,司法官克那卜热烈地赞成这个意见,女主人也马上随声附和。他们两人竭力地反对奥尔斯德特在《年鉴》上发表的一篇论古代和近代的文章。
①这是哥本哈根市中心的一个大广场,非常热闹。
这篇文章基本上称赞现代。但司法官却认为汉斯①王朝是一个最可爱、最幸福的时代。
①汉斯(Hans,1455—1513)是丹麦的国王,1481年兼做瑞典的国王。
谈话既然走向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一读的报纸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打断它——我们暂且到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房去看一下吧。这儿坐着两个女仆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你很可能以为她们是来接她们的女主人——一位老小姐或一位寡妇——回家的。不过,假如你仔细看一下的话,你马上会发现她们并不是普通的佣人:她们的手很娇嫩,行动举止很大方。她们的确是这样;她们的衣服的式样也很特别。她们原来是两个仙女。年轻的这个并不是幸运女神本人,而是替女神传送幸运小礼物的一个女仆。年长的那个的外表非常庄严——她是忧虑女神。无论做什么事情,她总是亲自出马,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放心。
她们谈着她们这天到一些什么地方去过。幸运女神的女仆只做了几件不太重要的事情,例如:她从一阵骤雨中救出了一顶崭新的女帽,使一个老实人从一个地位很高的糊涂蛋那里得到一声问候,以及其他类似的事情。不过她马上就要做的一件事情却很不平常。
“我还得告诉你,”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了庆祝这个日子,我奉命把一双幸运的套鞋送到人间去。这双套鞋有一种特性:凡是穿着它的人马上就可以到他最喜欢的地方和时代里去,他对于时间或地方所作的一切希望,都能得到满足;因此下边的凡人也可以得到一次幸福!”
“请相信我,”忧虑女神说,“他一定会感到苦恼。当他一脱下这双套鞋时,他一定会说谢天谢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对方说。“我现在要把这双套鞋放在门口。谁要是错穿了它,就会变得幸福!”
这就是她们的对话。
2.司法官的遭遇
时间已经不早了。醉心于汉斯的朝代的司法官克那卜想要回家去。事情凑巧得很:他没有穿上自己的套鞋,而穿上了幸运的套鞋。他向东街走去。不过,这双套鞋的魔力使他回到300年前国王汉斯的朝代里去了,因此他的脚就踩着了街上的泥泞和水坑,因为在那个时代里,街道是没有铺石的。
“这真是可怕——脏极了!”司法官说。“所有的铺道全不见了,路灯也没有了!”
月亮出来还没有多久,空气也相当沉闷,因此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变成漆黑一团。在最近的一个街角里,有一盏灯在圣母像面前照着,不过灯光可以说是有名无实:他只有走到灯下面去才能注意到它,才能看见抱着孩子的圣母画像。
“这可能是一个美术馆,”他想,“而人们却忘记把它的招牌拿进去。”
有一两个人穿着那个时代的服装在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们的样子真有些古怪,”他说。“他们一定是刚刚参加过一个化装跳舞会。”
这时忽然有一阵鼓声和笛声飘来,也有火把在闪耀着。司法官停下步子,看到一个奇怪的游行行列走过去了,前面一整排鼓手,熟练地敲着鼓。后面跟着来的是一群拿着长弓和横弓的卫士。行列的带队人是一位教会的首长。惊奇的司法官不禁要问,这场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是西兰①的主教!”
①丹麦全国分做三大区,西兰(Sjaelland)是其中的一区。
“老天爷!主教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要这样做?”司法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是主教!
司法官思索着这个问题,眼睛也不向左右看;他一直走过东街,走到高桥广场。通到宫前广场的那座桥已经不见了,他只模糊地看到一条很长的溪流。最后他遇见两个人,坐在一条船里。
“您先生是不是摆渡到霍尔姆去?”他们问。
“到霍尔姆去?”司法官说。他完全不知道他在一个什么时代里走路。“我要到克利斯仙码头、到小市场去呀!”
那两个人呆呆地望着他。
“请告诉我桥在什么地方?”他说。“这儿连路灯也没有,真是说不过去。而且遍地泥泞,使人觉得好像是在沼泽地里走路似的!”
的确他跟这两个船夫越谈越糊涂。
“我不懂得你们波尔霍尔姆的土话!”他最后生气地说,而且还把背掉向他们。他找不到那座桥,甚至连桥栏杆也没有了。
“这里的情形太不像话!”他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的时代会像今晚这样悲惨。
“我想我还是叫一辆马车吧!”他想,可是马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一辆也看不见。“我看我还是回到皇家新市场去吧,那儿停着许多马车;不然的话,我恐怕永远走不到克利斯仙码头了。”
现在他向东街走去。当他快要走完的时候,月亮忽然出来了。
“我的天,他们在这儿搭了一个什么架子?”他看到东门的时候说。东门在那时代恰恰是在东街的尽头。
最后他找到一个门。穿过这个门,他就来到我们的新市场,不过那时它是一片广大的草地,草地上有几簇灌木丛,还有一条很宽的运河或溪流在中间流过去。对面岸上有几座不像样的木栅,它们是专为荷兰来的船长们搭起来的,因此这地方也叫做荷兰草地。
“要么我现在看到了大家所谓的虚无乡,要么我大概是喝醉了,”司法官叹了口气说。
“这到底是什么呢?这到底是什么呢?”
他往回走,心中想自己一定是病了。他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更仔细地看看街上的房子。这大多数都是木房子,有许多还盖着草顶。
“不成,我病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不过只喝了一杯混合酒!不过这已经够使我醉了;此外拿热鲑鱼给我们下酒也的确太糟糕。我要向女主人——事务官的太太抗议!不过,假如我回去,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们,那也有点可笑,而且他们有没有起床还是问题。”
他寻找这家公馆,可是没有办法找到。
“这真可怕极了!”他叫起来。“我连东街都不认识了。一个店铺也没有。我只能看到一些可怜的破屋子,好像我是在罗斯基尔特或林斯德特一样!哎呀,我病了!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可是事务官的公馆在什么地方呢?它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不过里面还有人没睡。哎呀,我是病了!”
他走到一扇半开的门前,灯光从一个隙缝里射出来。这是那时的一个酒店——一种啤酒店。里面的房间很像荷尔斯泰因的前房①。有一堆人,包括水手、哥本哈根的居民和一两个学者坐在里面。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们对于这位新来的客人一点也不在意。
①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SchteswigHolstein)是德国北部的一个州。荷尔斯泰因的前房是一种宽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全是些粗大的家具、箱子和柜子等。
“请您原谅,”司法官对着向他走来的老板娘说,“我有点不舒服!您能不能替我雇一辆马车,把我送到克利斯仙码头去?”
老板娘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然后用德文和他讲话。
司法官猜想她大概不会讲丹麦文,因此把他的要求又用德文讲了一遍。他的口音和他的装束使得老板娘相信他是一个外国人。她马上懂得了他有些不舒服,因此倒了一杯水给他喝。水很咸,因为那是从外边井里取来的。
司法官用手支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索着在他周围所发生的一些怪事情。
“这是今天的日历吗?”当他看到老板娘把一大张纸撕掉的时候,为了要打破沉寂,他说。
她不懂得他的意思,不过她把这张纸递给了他。这是一张描绘诃龙城上空所常见的一种幻象的木刻。
“这是一张非常老的东西呀!”司法官说。他看到这件古物,感到非常高兴。“您怎样弄到这张稀有的古画的?虽然它代表一个寓言,但是它是非常有趣的!现在人们把这些常见的幻象解释成为北极光;可能它是由电光所形成的!”
坐在他身旁和听他讲话的人,都莫明其妙地望着他。其中有一位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做出一种很庄严的表情,说:
“先生,足下一定是当代的一位大学者!”
“哦,岂敢!”司法官回答说,“我所了解的只不过是一知半解,事实上这些事情大家都应该知道的!”
“Modestia①是一种美德!”这人说。“不过我对于您的说法很觉得Mihisecusvidetur②;但我很希望能不下这个judici-um③。”
“请问我现在很荣幸地得以交谈的这位先生是作何贵干?”司法官问。
“敝人是一个神学学士。”这人回答说。
①拉丁文,“谦虚”的意思。
②拉丁文,“不以为然”的意思。
③拉丁文,“判断”的意思。
这句回答对于司法官说来已经够了,他的头衔与他的服装很相称。他想,这一定是一个老乡村教师——一位像我们在尤兰①还能碰得见的怪物。
“此地的确并不是locusdocendi②,”这人说。“但我希望足下多发表一点意见来启发我们。足下的古典书籍一定读得不少。”
“唔,不错,”司法官说。“我是喜欢读有用的古典著作的;不过我也喜欢读近代的著作——只是《每日故事集》③是一本例外;老实讲,这类书我们太多了。”
“《每日故事集》?”我们的学士问。
“是的,我指的是一般的流行小说。”
“原来如此!”这人微笑了一下,“这些书写得很聪明,宫里的人都喜欢读。皇上特别喜欢读关于伊文及哥甸先生的传奇。这书描写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的故事。他常常跟大臣们把这故事作为谈笑的资料④。”
“这本书我倒还没有读过!”司法官说,“这一定是海贝尔格所出版的一本新书了。”
①尤兰(Jutland)是丹麦的一个省份。
②拉丁文,“文教地区”的意思。
③《每日故事集》(Hverdagshistorierne)是丹麦作家GyllembourgEhrensvürd的第一部小说。
④亚瑟王的圆桌骑士是在欧洲流传很广的关于一群骑士的冒险故事。这儿是指丹麦国王汉斯与他的一个喜欢读这故事的朝臣奥托·路德的一段对话。国王汉斯说:“这本书里所描写的伊文和哥甸先生真是了不起的骑士,像这样的骑士现在再也找不到了!”奥托·路德回答说:“如果还有像亚瑟王那样的国王,当然可以找到像伊文和哥甸那样的骑士的!’(见丹麦作家荷尔堡着《丹麦王国史》)
“不对,”学士说,“这书并不是由海贝尔格出版的,而是由高得夫里·冯·格曼①出版的。”
“真的?他就是作者本人吗?”司法官问。“这是一个很老的名字!这不也是丹麦第一个印刷所的名字吗?”
“是的,他是我国印刷业的始祖。”这人回答说。
谈话一直进行得还不坏。这时另外有一位开始谈到从前流行过一两年的瘟疫:他指的是1484年的那次瘟疫。司法官以为他是在谈霍乱病,所以他们的谈话还勉强可以进行下去。
1490年的海寇战争离那时还没有多久,因此他们自然也要谈到这个题目。他们说:英国的海盗居然从船坞里把船都抢走了。司法官亲身经历过1801年的事件,因此他也理直气壮地提出反英的意见。除此以外,谈话进行得可不太好:每一分钟总有一次抬杠。那位了不起的学士不禁有些糊涂起来:司法官的最简单的话语在他听来不是显得太粗鲁,就是太荒唐。他们互相呆望着。事情一僵的时候,学士就讲起拉丁文来。他以为这样别人就可以懂得他的话了;不过事实上这一点用也没有。
“现在您的感觉怎样?”老板娘问,把司法官的袖子拉了一下。
现在他恢复了记忆力:在他刚才谈话的时候,他把先前所发生的事情完全忘记了。
①这是汉斯王朝的丹麦第一个印刷匠。他在1495年出版的《丹麦诗韵》(DenDanskeRimkronike)是第一部用丹麦文印的书。
“我的天!我是在什么地方?”他说。他一想起这个问题就觉得头昏。
“我得喝点红葡萄酒!蜜酒和卜列门啤酒也好。”有一位客人说,“请您也来跟我们一起喝吧。”
这时两个女孩子走进来了,其中一个戴着一顶有两种颜色的帽子。她们倒出酒来,行了曲膝礼。司法官的背上冷了半截。“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说。但是他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喝酒。他们对这位好先生非常客气,弄得他简直不晓得怎样办才好。有一个人说他醉了,他对这句话没有丝毫的怀疑,他要求他们替他喊一辆“德洛西基”①来。于是大家就以为他在讲莫斯科方言了。
他从来没有跟这样一群粗鲁和庸俗的人混在一起过。
他想:这真叫人相信这个国家退化到野蛮时代了。“这真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
不过,在这同时,他的灵机一动,想要钻进桌子底下,偷偷地爬到门那儿溜出去。但是当他刚刚一爬到门口的时候,别人就发现了他的活动。大家抱住他的双脚。这时,也算是他的运气,他的一双套鞋被拉掉了——因此整个的幻景也就消逝了。
司法官现在清楚地看见他面前点着一盏很亮的灯,灯后面有一幢大房子。他认识这房子和它周围的别的房子。这就是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东街。他躺在地上,双脚正对着大门。看门人坐在他对面,在打盹。
①“德洛西基”(drosahky)是过去俄国的一种马车。
“我的天!难道我一直是躺在街上做梦么?”他说。“是的,这是东街!真是光明快乐,丰富多采!可怕得很,那杯混合酒居然把我弄得那样醉!”
两分钟以后,他坐进了一辆马车,向克利斯仙码头驰去。
他把他刚才经历过的不安和苦恼思索了一下,他不禁衷心地称赞幸福的现实——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们这个时代虽然缺点不少,比起他刚才进入的那个时代究竟好得多。
你看,司法官的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3.守夜人的故事
“咳,这儿有一双套鞋!”守夜人说。“这一定是楼上的那位中尉的套鞋。恰恰放在门边!”
这位老实人倒是很想按按门铃,把套鞋交给原主的,因为楼上的灯还是亮着。不过他不愿意把屋子里的人吵醒,所以就不这样做了。
“穿上这样一双东西一定很暖和!”他说。“皮子是这样柔软!”鞋子恰恰适合他的脚。“这个世界也真是滑稽!中尉现在可能已经在他温暖的床上睡了,但是你相信他会睡吗?他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呢。他真是一个幸福的人!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他每天晚上总是去参加一个什么晚会。我希望我能像他,这样我也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了!”
当他说出了他的愿望以后,他所穿上的这双套鞋就立刻产生效果:这个守夜人在身体和思想方面就变成了那位中尉。他现在是在楼上的房间里,手指间夹着一小张粉红色的纸,纸上写的是一首诗——中尉亲手写的一首诗,因为人们在一生中谁都有过富有诗意的一瞬间。如果一个人把这一瞬间的思想写下来,那么他就可说是在作诗了。下面是中尉写的诗:“让我发财吧!”
“让我发财吧!”我祈祷过好几次,
那时我不过是一两尺高的孩子。
让我发财吧!我要成一个军官,
戴上羽毛,穿起制服,挂上宝剑。
后来我居然也当上了军官,
可是很不幸,我一直没有发财!
上帝呀,请您伸出援助的手来!
有天晚上——我是既幸福又年青,
一个七岁的姑娘吻了我的嘴唇,
因为我是一个拥有故事和童话的富人,
可是说到钱财,我仍然是穷得要命。
不过孩子对于童话却非常欢迎,
所以我很富有,只是,唉,没有钱,
我们的上帝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
我仍向上帝祈祷:“让我发财吧!”
那个七岁的姑娘现在已经长大。
她是那么美丽、聪明和善良;
唯愿她知道我心中对她的向往,
唯愿她对我好,像从前那样。
但是我很穷,不敢对她表示:
这就是我们的上帝的意旨!
只要我发财,过得舒服和愉快,
我也就不在纸上写下我的悲哀。
我热恋的人啊,如果你对我了解,
请读这首诗——它代表我的青春时代。
不过最好你还是对我不要了解,
因为我很穷,前途是一团漆黑——
愿我们的上帝祝福你!
是的,当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他会写诗的,不过头脑清醒的人不至于把这种诗印出来罢了。这位中尉是正在恋爱和穷困之中,而且他的恋爱还是一个三角——也可以说是一个打碎了的幸福的四角的一半。中尉尖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因此他把头靠着窗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街上那个穷苦的守夜人比我要快乐得多。他不知道我所谓的‘穷困’。他有一个家、一个老婆和许多孩子——他们为他的苦恼而流眼泪,为他的快乐而欢笑。啊!如果我能变成他,我会比现在要幸福得多,因为他的确比我幸福!”
在一瞬间,守夜人又恢复到守夜人的原状。原来他是由于“幸运的套鞋”的魔力才变成中尉的;我们已经知道他并不感到满意,而情愿回复他的本来面目。因此守夜人又变成了守夜人。
“这真是一个丑恶的梦!”他说,“但是也够滑稽。我觉得我曾经变成了楼上的中尉,但这并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我想念我的老婆和孩子们,他们这时正准备着大批的吻,要把我亲个半死。”
他又坐下来,点点头。这梦并不马上在他的思想中消逝,因为他脚上仍然穿着那双套鞋。这时天上有一颗流星滑落下来了。
“它落下来了!”他说。“但是落也落不完的,多着呢。我倒想更仔细地瞧瞧这些东西,特别是这一轮月亮,因为它不会从手里滑走的。我的女人经常替一位大学生洗衣服,那位大学生常常说,我们死了以后,就从这颗星飞到那颗星。这话并不可靠,不过,假如真是这样,那倒也很妙。如果我能飞到那儿去,即使我的躯壳躺在楼梯上,我也不在乎。”
在这世界上,有些话我们说出来的时候,必须万分谨慎,尤其是当我们穿上了“幸运的套鞋”的时候。请听听发生在守夜人身上的故事吧。
就我们人说来,我们差不多都知道蒸汽输送东西是多么迅速;这种事我们已经在铁道上或在海上的轮船中试验过。但是跟光线的速度比起来,这不过只等于树懒①的动作或蜗牛的爬行罢了。光比最快的骏马还要快1900万倍,可是电的速度更要快。死不过是我们心中所受到的一种触电,被解放了的灵魂,骑在电的翅膀上,就可以远走高飞。太阳只须八分和几秒钟就可以走完将近两亿里的路程。灵魂骑上电力,要走同样的路程,只须几秒钟就够了。就解放了的灵魂说来,各种行星之间的距离,不会比我们住在同一城市中的朋友的房子之间的距离大,甚至于还不会比住在近邻的朋友的房子之间的距离大。不过在人间的世界里,除非我们像守夜人一样穿上了“幸运的套鞋”,我们的心一触电,我们就永远跟身体分家了。
①这是中、南美洲所产的一种动物。它的举动迟钝,常常待在树上不动。
在几秒钟之内,守夜人走了72.8万里,到月亮上面去了。我们知道,组成月球的物质比我们的地球要轻得多,而且还很柔软,像刚下的雪一样。他来到一群数不清的山组成的大环形山——我们早就在麦特勒博士①所绘的月球图上看到这些环形山——他来到其中的一座山上。你也看到过的吧?在这一环大山当中,有一个像锅一样的深坑,它凹下去有八九里深。坑下面有一个城市。它的形状很像装在玻璃杯里的水中的蛋白;这儿的尖塔、圆屋顶和像船帆一样的阳台,浮在透明的、稀薄的空气中,也是同样地轻,同样地白。我们的地球浮在他的头上像一个火红的大球。
①麦特勒(JohanHeinrichvonMaAdler,1794—1874)是德国的一位天文学家。
他马上看见了许多的生物。这些东西无疑就是我们所谓的“人类”了,不过他们的样子跟我们显然不同。他们也说一种语言,但是谁也不能指望守夜人的灵魂能够听懂。但是他居然听懂了。
守夜人的灵魂懂得月球上居民的语言,而且懂得很透彻。关于我们的地球他们争论了一番,他们怀疑地球上能不能住人,地球上的空气对于聪明的月球上的居民说来一定是太厚,不适宜于居住。他们认为只是月球上才能有生物,而且月球才是最初人类所居住的地方。①不过我们还是回到下界的东街去,看看守夜人的躯壳是怎样吧。
他坐在楼梯上,一点生气也没有。他的晨星②已经从他的手里落下来了,他的一双眼睛呆呆地盯着月亮,寻找他那个正在月亮里游览的诚实的灵魂。
①这篇故事里关于月球上的事情是出于想象的,其实月球上没有水和空气,也没有生物和居民。
②这是守夜人用的一种木棒,它的头上有一颗木雕的晨星。
“现在是几点钟了,守夜人?”一个路过的人问。不过守夜人一声也不回答。于是这人就轻轻地把他的鼻子揪一下,这使他失去了平衡。他的躯壳直直地倒下来——他死了。揪他鼻子的人这时感到非常害怕起来。守夜人是死了,而且也僵了。这事被报告上去,并且也经过了一番研究。第二天早晨这尸体被运到医院里去。
如果这灵魂回来而到东街去找它的躯壳,结果又找不到,那可真是一桩有趣的笑话啦!很可能它会先到警察署去,随后到户口登记处去,因为在这些地方他可以登记寻找失物。最后它可能会找到医院里去。不过我们也不必担心,当灵魂自己处理自己事情的时候,它是很聪明的。使得灵魂愚蠢的倒是这具躯壳。
我们已经说过,守夜人的躯壳已经被抬到医院里去了,而且还被运到洗涤间去了。人们在这儿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先脱掉他的套鞋。这么一来,灵魂就回来了。它直接回到躯壳上来,这人马上就活转来了。他坦白地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夜。你就是送给他两块钱,他也不愿意再尝试这种事情。不过现在一切都已成了过去。
在这同一天,他得到许可离开医院,不过他的套鞋仍然留在那儿。
4.伟大的一刻、一次朗诵、一件极不平常的旅行
哥本哈根的每个居民都知道哥本哈根佛列得里克医院的大门的样子。不过,也许有少数不住在哥本哈根的人会读到这个故事,所以我们不妨把它描写一番。
医院是用一排相当高的栅栏和街道隔开的。不过这些粗铁杆之间的距离很宽,据说有些很瘦的实习医生居然能从栅栏中挤出去,而在外面溜达一番。身体最不容易挤出去的一部分是脑袋。在这种情形下,小脑袋是幸运的了——这也是世界上常见的事情。作为一个介绍,这叙述已经够了。
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此人的头脑从生理上说,是颇为伟大的——这天晚上恰巧值班。雨在倾盆地下着;不过,虽然有这种不便,他仍是想出去——哪怕出去一刻钟也行。他觉得自己没有把这事情告诉门房的必要,特别是他现在可以从栅栏中间溜出去。守夜人留下的那双套鞋正放在那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一双“幸运的套鞋”。像这样的阴雨天,它们对他是很有用的,所以他就穿上了。现在的问题是:他能不能从这铁栅栏中间挤出去,因为他从来没有试过。现在他就站在这儿。
“我的天,我真希望能把头挤出去!”他说。虽然他的头非常笨重,但是他马上就轻松愉快地把头挤出去了。这大概是套鞋听懂了他的愿望的缘故。不过现在他的身躯也得挤出去才成。然而这却办不到。
“噢,我太胖了!”他说。“我起初还以为我的脑袋最糟糕哩!现在我的身体却挤不出去了。”
他现在又希望把头缩回来,可是行不通。他只能自由地动动脖子,别的都办不到,他当时的一个感觉是要发脾气,接着他的心情就低落到了零点。“幸运的套鞋”造成这样一个可怕的局面,而且不幸的是,他自己也没有产生一个解脱自己的愿望。没有。他只是想挣脱,结果是寸步难移。雨在倾盆地下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的手又够不到门铃,那么他怎样能获得自由呢?他怕自己不得不在这儿待到第二天早晨。那时人们就可以去叫一个铁匠来,把栅栏锉断。不过这不是立即就可以办到的。对面学校的男孩子不久就要起床,水手区的居民也将会到来,特别来看他被圈在枷里的样子。这么一来,跑来看他的人比去年看角力比赛的人恐怕还要多了。
“哎呀!血冲进我的脑袋,我要发疯了!是的,我要发疯了!啊,我希望得到自由,那么我的头痛也就可以好了。”
这句话他应该早点说才好。他刚一说出了他的想法,他的脑袋就自由了。他赶快往里跑,“幸运的套鞋”所造成的这番恐怖已经把他的头弄昏了。
不过我们不要以为事情就这么完结。糟糕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晚上过去了,第二天也接着过去了,谁也没有来寻找这双套鞋。
晚间加尼克街上的小剧场里有一个表演会,戏院里已经挤满了人。在节目中有一个新诗朗诵的项目。我们听吧。诗是这样的:
姨妈①的眼镜
我的祖母是出名的聪明,
在“古时候”她准会被烧焚②。
她知道古往今来的许多事情,
能看出下一年会有什么发生。
一直看到“第四十年”——真不简单,
但她对于这事总是秘而不宣。
明年究竟有哪些事情重要?
一点也不错,我都想知道:
我的命运、艺术、世事和国家,
但是我的祖母却一言不发。
我只好逼她,这办法倒生效:
她沉默一会,马上就发牢骚。
这牢骚简直等于对牛弹琴,
我是一个被她惯坏了的人!
“你的心愿这次我让你满足,”
她说,一面把眼镜交给我。
“拿着它随便到什么地方,
只要有许多上等人在场;
你可以随便观察什么人:
你看人只须用我的眼镜。
相信我的话吧,他们显出来
像摊在桌上被人玩的纸牌:
它们可以预言未来的事情。”
我说了声谢谢,就跑去实验,
但是,哪里有最多的人出现?
在朗利尼吗?这儿容易伤风。
在东街吗?咳!这儿泥泞太重!
在戏院吗?这地方倒很愉快,
它晚间的节目演得很不坏。
我来了!让我介绍我的姓名;
请准许我带来姨妈的眼镜
来瞧瞧你们——请不要走开!
我要看看你们像不像纸牌。
我凭纸牌预言我们时代的特点——
如果你们同意,你们就不必发言。
我感谢你们,我请你们吃饭,
我们现在可以来观看观看。
我要对你、我和王国作预言,
我们现在瞧瞧这纸牌上有什么出现。
(于是他戴上眼镜。)
嗨,一点也不错!我要大笑!
呀,假如你们能亲眼瞧瞧!
这儿花牌的数目真是不少,
还有美人,完全是一整套。
那些黑东西就是黑桃和梅花,
——我现在要仔细地观察一下。
我看到一位了不起的黑桃姑娘,
方块贾克占据了她的整个思想。
这景象真使我感到陶醉!
这家的钱财有一大堆,
还有客人来自世界各地,
但我们不一定感到兴趣。
至于国会?我们正有时间瞧瞧!
不过这类的事儿你将会读到。
我多讲话就会使报纸感到不安,
因为这样我就打破了他们的饭碗。
至于剧院?它的创造?趣味?格调?
不,我不愿跟经理把关系弄糟。
至于我的前途?这是自己的事情,
咳,你知道,我对于它是多么关心!
我观看——我不敢说出我看到了什么,
不过事情一发生你就会听到结果。
我们在这儿哪一位是最幸运?
最幸运?我们可容易得出结论!
这就是……不对,这容易引起反感!
也很可能弄得许多人不安!
谁活得最长?这位先生,还是夫人?
不成,这不是可以随便讲的事情!
我作预言吗?不好,不好,不好!
你看,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一开口就要得罪人,我真感到难办!
我还不如瞧瞧他们的思想和信念,
凭我全套预言的本领,再作一次发现。
各位相信吗?不,还是请各位发表意见。
各位心中有数:我们快要无结果而散。
你们都知道,我说的话全是无稽之谈。
可尊敬的列位,我要告辞,
我要感谢你们的好意。
①这首打油诗的标题是说姨妈(Moster)的眼镜,但诗中却又说是祖母(Bed-stemoder)的眼镜。大概安徒生信手写来,把主题忘记了。
②在欧洲封建时代,巫婆被认为是魔鬼的使者,常常被放在柴堆上烧死。这儿是说,祖母太聪明了,会被人认为是巫婆。
这首诗念得非常好,朗诵者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实习医生也坐在听众之中。他似乎已经把他前天晚上的遭遇忘记得一干二净。他还是穿着那双套鞋,因为谁也没有来寻找它们。
街上既然很脏,它们对他仍然很有用处。
他似乎很喜欢这首诗。诗中的意思使他感到兴趣:他倒很想有这么一副眼镜呢。也许,一个人把它戴上,就可以看出别人的内心吧。因此他觉得,能够观察出人的心,比起能推测来年所要发生的事故来要有趣得多。未来的事情迟早总会知道,而人的内心却是永远没有办法推测的。
“我现在倒想看看坐在前一排的那些绅士和淑女们:假如一个人真能够直接进到他们心里去的话!是的,那一定是一个空洞,一种店铺之类的东西。咳,在这店铺里,我的眼睛可以痛快地张望一番!那位太太的心无疑地将会是一个大时装店!这位太太的心是一个空店,但把它扫空一次也没有什么害处。可是货物齐全的店铺大概也不少。啊,对了!”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有一个店,里面全是头等的货色,不过它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店员。这是它唯一的缺点!我从许多店里听到这么一句话:‘请进来吧!’啊,我希望我可以走进去,像一个小小的思想钻进心里去一样!”
他这种思想马上得到套鞋的反应。这位实习医生立刻就不见了;他在前一排坐着的观众的心里开始做了一个不平常的旅行,他所经过的第一颗心是一位太太的心。但是他立刻就觉得他走进一个畸形躯体的治疗所:在这里面医生取下身上的石膏模子,改正身体的形态。他现在就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墙上挂着许多畸形肢腿的石膏模型。所不同的是,在治疗所里,模型是在病人来了以后才铸出来的;而在这颗心里,却是在没有病的人走了以后,才把这些模型铸出来和保存下来,因为这都是一些女朋友的模型——她们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缺陷都在这儿保存了下来。
他马上又钻进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心里去。但是他觉得这颗心像一座神圣的大教堂;神龛里有一个纯洁的白鸽子在飞翔。他很自然地想跪下来,但是却不得不走开,到另一颗心里面去。他仍然能听到教堂琴楼里的琴声,同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更好、更新的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没有资格走进第二个圣殿里去——这是一个蹩脚的顶楼,里面住着一个生病的母亲。温暖的太阳光从窗子射进来,美丽的玫瑰花在屋顶上的一个小木箱里对她点着头,两只天蓝色的小鸟在唱着儿时的欢乐的歌,这时生病的母亲正在为她的女儿祈福。
现在他匍匐地爬进一个屠夫的摆满了东西的店里去。他所看到的只是肉,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这是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的心,他的名字可以在名人录里找得到。
现在他钻进这位绅士的太太的心里去:这颗心是一个东倒西歪的旧鸽子笼。丈夫的肖像被当做一个风信鸽来使用。它安装在门上——这门随着丈夫的转动而开合。
于是他走进了一个全是镜子的小室——像我们常常在罗森堡宫殿中所看到的那种小室。不过这些镜子可以把形象放得特别大。在地中央,像达赖喇嘛一样,坐着房主人的渺小的“我”。他在欣赏着自己的伟大。
随后他觉得好像走进了一个装满了尖针的小针盒。他想:“这一定是一位老小姐的心了!”可是事实上并不是如此。这是一位戴着许多勋章的年轻军官——一个所谓好心肠的聪明人。
当这位实习医生从头排最后一个人的心里钻出来的时候,他颇感到有些儿混乱。他没有办法集中思想,他以为这是因为他的幻想太丰富,才会这样胡思乱想。
“我的老天爷!”他叹了一口气,“我一定快要发疯了。这儿热得要命:血都涌向我的脑子里来了!”这时,他忽然记起了头天晚上的事情:他的脑袋怎样被嵌在医院的栅栏的两根铁柱子中间,拔不出来。
“我的病一定是这样得来的,”他想。“我一定要早点想个办法。洗一次俄国澡可能有好处。我希望自己现在就躺在浴室最高的一层板上。”
马上他就躺在蒸气浴室的高板子上;不过他是穿着衣服、皮鞋和套鞋躺在那儿的。热烘烘的水点从天花板上滴到他的脸上。
“唏!”他叫起来,同时跳下来去洗淋浴。
侍者看见这样一位衣服整齐的人去洗淋浴,不禁大笑起来。
这位实习医生的神智还相当清楚,他说:“我为了打赌才这样做呀!”当他回到房间里去以后,他在颈项上贴了一块膏药,在背上也贴了一块膏药,想把他的疯狂吸收掉。
第二天早晨他感到背上非常酸痛——这就是他从“幸运的套鞋”那儿得到的收获。
5.一位录事的变化
那个守夜人,我们一定还没有忘记掉;他忽然记起了自己曾经看到、并且送进医院里去的那双套鞋。他现在来要把它们取走。不过,那位中尉既不接收它们,而街上也没有任何人认领。所以他只好把它们送到警察署去。
“这倒很像我的一双套鞋,”一位录事先生看到这双无人认领的东西时说。于是他把它们放在他自己的一双套鞋旁边。
“恐怕只有比鞋匠还锐利的眼睛才能把这两双套鞋区别开来。”
“录事先生,”一个听差的说,手中拿着几张文件。
录事掉过身来,跟这人说了几句话。他说完了以后,又掉过身来再看看这双套鞋。这时他就认不清究竟左手的一双是他的呢,还是右手的一双是他的。
“那打湿了的一双一定是我的,”他想。但是他的想法错了,因为这是“幸运的套鞋”。难道警察就不会把东西弄错吗?他把套鞋穿上,在衣袋里塞了几份文件,在胁下也夹了几份文件——因为他要带回家去读,以便摘出其中的要点。但是今天是星期天的早晨,而且天气很好。他想,到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去散散步,对于身体是有好处的。因此他就去了。
你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安静和勤快的年轻人。我们很愿意叫他去散散步。他坐的时间太长,散散步对他是有好处的。起初他只是迈着步子,什么东西也不想,所以这双套鞋就没有机会来施展它的魔力了。
他在路上遇见一个熟人——一个年轻的诗人。这诗人告诉他说,他明天就要开始一个夏季旅行。
“咳,你又要走了吗?”录事说。“你是一个多么幸福和自由的人啊!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就到什么地方去。像我们这样的人脚上都拖着链子。”
“而这链子是系在面包树上的!”诗人回答说。“但是你不须为将来担忧。等你老了,你就可以领到养老金呀!”
“比较起来,还是你痛快,”录事说。“坐下来写诗一定是极愉快的事情。大家都恭维你,同时你也是你自己的主人。啊,天天坐着背些法院里的琐碎文件,你试试看!”
诗人摇了摇头;录事也摇了摇头;每个人都保留着自己的意见。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诗人们都是一批怪人!”录事说。“我倒也希望进入到他们的境界里——自己也做一个诗人!我肯定不会像他们一样,光写些发牢骚的诗。对于一个诗人说来,今天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春天日子啊!空气是意外地新鲜,云彩是那么美丽,花木发出多么香的气息!是的,几年来我没有过像现在这一忽儿的感觉。”
我们已经知道,他成了一个诗人。这个改变的过程并不是很突然的;如果人们以为诗人跟别的人不同,那是很愚蠢的想法。在普通人当中,有许多人的气质比那些公认的诗人还更富有诗意呢。他们的差别是,诗人有更强的理智记忆力:他能牢牢地保持住感情和思想,直到它们清楚明白地形成字句为止,一般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不过从一个平常的气质转变为一个天才,无论如何要算得是一个转变过程。录事现在就在经历这个过程。
“多么醉人的香气呵!”他说。“这真叫我想起洛拉姑姑家的紫罗兰来!是的,那是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闻到的!天啦,我好久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善良的老小姐!她住在交易所后面。不管冬天的气候是怎样寒冷,她总是在水里培养一根枝条和几根绿芽。当我把一个热铜板贴在结了冰花窗的玻璃上来融化出一个视孔的时候,看见她的紫罗兰盛开了。这是一个可爱的景象。外面的运河上,船只都冻结在冰里,船员们都离去了;只有一只尖叫的乌鸦是唯一留下的生物。后来,当春风吹起的时候,一切又活跃起来了。人们在欢呼和喊声中把冰层打开了;船也上了油,桅杆也配上了索具,于是它们便向海外的国家开去。但是我仍然留在这儿,而且永远留在这儿,坐在警察署里,让别人好领取护照到外国去旅行。这就是我的命运。啊,这就是生活!”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他忽然又停住了,“我的天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思想和感觉!这一定是春天的气息在作怪!它既使人激动,又使人感到愉快!”
他把手伸到衣袋里掏出文件。“这些东西现在可以分分我的心,”他说,同时让自己的眼睛在第一页上溜。“西格卜丽思夫人——五幕悲剧,”他念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还是我亲手写的字呢。难道我写了这部悲剧吗?散步场上的阴谋;或者,忏悔的日子——歌舞喜剧。我从什么地方弄到这些东西呢?一定是别人放进我的衣袋里的。现在又有一封信!”
是的,这是剧院的经理写来的。剧本被拒绝了,而且信里的字眼也很不客气。
“哼!哼!”录事说,同时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来。他的思想是那么活跃,他的心是那么温柔。他不自觉地扯下长在近旁的一朵花。这是一朵很普通的小雏菊。一个植物学家要花几堂课才能对我们讲得清楚的东西,这朵花只须一分钟就解释清楚了。它讲出它出生的经过,它讲出太阳光的力量——太阳光使它细巧的叶儿展开,发出香气。于是他想起了生活的斗争;这斗争也同样唤醒我们胸中的情感。阳光和空气都是花儿的爱人,不过阳光是更被爱的一位。它把面孔掉向阳光,只有当阳光消逝了的时候,花儿才卷起叶子,在空气的拥抱中睡过去。
“只有阳光才使我显得漂亮!”花儿说。
“但是空气使你呼吸!”诗人的声音低语着。
他身旁站着一个小孩子,用一根棍子在一条泥沟里敲打,弄得几滴泥水溅到树枝上去了。于是录事就想到,水滴里几百万看不见的微生物也必定被溅到空中去了。依照它们体积的比例,它们的情形也正像我们人类被扔到高空中的云块里去一样。当录事想到这一点,以及他的思想中所起的整个变化的时候,他就微笑了。
“我是在睡觉,同时也是在做梦!一个人很自然地做起梦来,而同时又知道这是一场梦——这该是多么稀奇的事情啊!我希望明天醒来以后,还能把这一切记得清清楚楚。我有一种稀有的愉快的感觉。我现在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楚!我觉得自己的头脑非常清醒!不过,我知道,明天如果我能记得某些情景的话,我一定会觉得这是幻想;但是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一切聪明和美丽的东西,正如妖精藏在地底下的钱一样,人们只能在梦中听到和谈到。当一个人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是豪华和富贵的;不过在阳光下检查一下,它们就只是石头和干枯的叶子罢了。啊!”
他叹了一口气,颇有点牢骚的情绪。他把在树枝间跳跃着的、唱着歌的几只小鸟儿凝望了一阵,说:
“它们比我幸福得多。飞翔是一种愉快的艺术。那些生而就能飞的动物真是幸运!是的,如果我会变成任何东西的话,我就希望变成这样一只百灵鸟!”
不一会儿他的上衣后裾和袖子就联到一起,变成一双翅膀了。他的衣服变成了羽毛,套鞋变成了雀爪。他亲眼看到这变化的过程,他内心里不禁大笑起来。“唔,我现在知道了,我是在做梦,不过以前我从来没有梦得这么荒唐。”于是他飞到那些绿枝间去,唱起歌来。但是他的歌声中没有诗,因为他诗人的气质现在已经没有了。这双套鞋,像一个办事彻底的人一样,在一个固定的时间里只做一件事情。他希望做一个诗人,他就成了一个诗人了。现在他希望做一只小鸟;但是既然成了一只鸟,他以前的特点就完全消失了。
“这也真够滑稽!”他说。“白天我坐在警察署的枯燥乏味的公文堆里,夜间我就梦见自己在飞来飞去,成了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里的一只百灵鸟。一个人倒真可以把这故事写成一部通俗的喜剧呢。”
现在他飞到草地上来了。他把头掉向四边望,同时用嘴啄着一根柔软的草梗。草梗与他的身体相比,似乎和北非洲棕榈树枝的长短差不多。
这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他的四周马上又变成了漆黑的夜。他似乎觉得有一件巨大的物体落到头上来——这是水手住宅区的一个孩子向这只百灵鸟头上抛过来的一顶大帽子。一只手伸进帽子里来了,把录事的背和翅膀抓住,弄得他不得不唧唧喳喳地叫起来。他感到一阵惊恐的时候,大声地叫道:
“你这个无礼的混蛋!我是警察署的书记呀!”
可是这声音在孩子的耳中听来只不过是一阵“唧唧!喳喳!”罢了。他在鸟儿的嘴上敲了两下,带着他走了。
在一个小巷里小孩碰见另外两个孩子。这两个人,就出身说,是属于受过教养的那个阶级的;可是就能力讲,他们是属于学校中最劣的一等。他们花了八个银毫把这只小鸟买走了。因此这位录事就被带回到哥本哈根,住进哥得街上的一个人家里去。
“幸好我是在做梦,”录事说,“否则我就真要生气了。起先我是一个诗人,现在我却成了一只百灵鸟!是的,这一定是诗人的气质使我转变成为这只小动物的。这也真算是倒霉之至,尤其当一个人落到小孩子手中去了的时候。我倒希望知道这会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呢。”
孩子把他带到一个非常漂亮的房间里去。一个微笑着的胖太太向他们走来。她把这只百灵鸟叫做一只普通的田野小鸟,不过当她看到他们把它带来的时候,她并不感到太高兴。她只让这小鸟在这儿待一天,而且他们还得把它关进窗子旁的那只空笼子里去。
“也许它能逗得波贝高兴一下吧,”她继续说,望着一只大绿鹦鹉笑了一下。这鹦鹉站在一个漂亮铜笼子里的环子上,洋洋得意地荡来荡去。
“今天是波贝的生日,”她天真地说,“因此应该有一个普通的田野小鸟来祝贺他。”
波贝一句话也不回答;他只是骄傲地荡来荡去。不过一只美丽的金丝鸟——他是去年夏天从他温暖芬芳的祖国被带到这儿来的——开始高声地唱起来。
“多嘴的!”太太说,马上把一条白手帕蒙在笼子上。
“唧唧!吱吱!”雀子叹了一口气,“她又在大发雷霆。”叹了这口气以后,他就不再做声了。
录事——或者引用太太的话,一只田野的小鸟——是关在靠近金丝鸟的一个雀笼里,离鹦鹉也不远。波贝所会说的唯一的人话——而且这话听起来也很滑稽——是:“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他所讲的其他的话语,正如金丝鸟的歌声一样,谁也听不懂。只有变成了一只小鸟的这位录事,才能完全听懂他的朋友的话语。
“我在青翠的棕榈树下飞,我在盛开的杏树下飞!”金丝鸟唱着。“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在美丽的花朵上飞,在风平浪静的海上飞——那儿有植物在海的深处波动。我也看见许多可爱的鹦鹉,他们讲出许多那么长、那么有趣的故事。”
“这都是一些野鸟,”鹦鹉回答说。“他们没有受过教育。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为什么不笑呢?如果太太和所有的客人们都能发笑,你也应该能发笑呀。对于幽默的事情不能领会,这是一个很大的缺点。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你记得那些美丽的少女在花树下的帐篷里跳舞吗?你记得那些野生植物的甜果子和清凉的果汁吗?”
“啊,对了!”鹦鹉说,“不过我在这儿要快乐得多。我吃得很好,得到亲热的友情。我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头脑,我再也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了。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你是人们所谓的一个富有诗意的人,但是我有高深的学问和幽默感。你有天才,可是没有理智。你唱着你那一套自发的高调,弄得人头昏脑涨,难怪人家要打你。人家却不能这样对待我,因为他们付出了更高的代价才得到我呀。我可以用我的尖嘴引起他们的重视,唱出一个‘味兹!味兹!味兹!’的调子!来吧,现在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呵,我温暖的、多花的祖国呵!”金丝鸟唱着。“我歌颂你的青翠的树林,我歌颂你的安静的海湾——那儿的树枝吻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我歌颂我的一些光彩的兄弟和姊妹的欢乐——他们所在的地方长着‘沙漠的泉水’①!”
①指“仙人掌”。
“请你不要再唱这套倒霉的调子吧!”鹦鹉说。“唱一点能够叫人发笑的东西呀!笑声是智力发达的最高表现。你看看一只狗或一匹马会不会笑!不,它们只会哭;只有人才会笑。哈!哈!哈!”波贝笑起来,同时又说了一句老话:“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你这只灰色的丹麦小雀子,”金丝鸟说,“你也成了一个俘虏!你的森林固然是很寒冷的,但那里面究竟还有自由呀。快飞走吧!他们刚好忘记关你的笼子;上面的窗子还是开着的呀。飞走吧!飞走吧!”
录事就这样办了,他马上飞出笼子。在这同时,隔壁房间半掩着的门嘎吱地响了一下,一只家猫目光闪闪地偷偷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追赶。金丝鸟在笼里激动地跳着,鹦鹉拍着翅膀,同时叫着:“让我们像一个人吧。”录事吓得要死,赶快从窗子飞出去,飞过一些屋子和许多街道。最后他不得不休息一会儿。
对面的一幢房子他似乎很面熟。它有一个窗子是开着的,所以他就飞进去了。这正是他自己的房间,便在桌子上栖息下来。
“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他不知不觉地仿着鹦鹉的口气这样说了。在这同时,他恢复到他录事的原形。不过他是坐在桌子上的。
“我的天老爷!”他叫了一声,“我怎么到这儿来了,睡得这么糊涂?我做的这场梦也真够混乱。这全部经过真是荒唐透顶!”
6.幸运的套鞋所带来的最好的东西
第二天大清早,当录事还躺在床上的时候,有人在他的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这是住在同一层楼上的一位邻居。他是一个研究神学的学生。他走进来了。
“把你的套鞋借给我穿穿好吗?”他说,“花园里很潮湿,但是太阳却照得非常美丽。我想在那儿抽几口烟。”
他穿上了套鞋,马上就到花园里去了。这儿只长着一棵李树和一棵梨树。就是这样一个小花园,在哥本哈根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
学生在小径上走来走去。这正是6点钟的时候。街上已经响起了邮差的号角声。
“啊,游历!游历!”他叫出声来。“这是世界上一件最快乐的事情!这也是我的最高愿望,我的一些烦恼的感觉,也就可以没有了。可是要游历必须走得很远!我很想去看看美丽的瑞士,到意大利去旅行一下,和——”
是的,很幸运,套鞋马上就发生了效力,否则他可能还想得更远,也使我们想得更远。他现在在旅行了。他和其他八位旅客紧紧地偎在一辆马车里,到达了瑞士的中部。他有点儿头痛,脖子也有点儿酸,脚也在发麻,因为套鞋把两只脚弄得又肿又痛。他是处在一个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他右边的衣袋里装着旅行支票,左边的衣袋里放有护照,胸前挂着一个小袋,里面紧紧地缝着一些金法郎,他每次睡着的时候,就梦见这三样财产之中有一件被人扒走了。于是他就像在发热似的惊醒过来:他的第一个动作是用手做了一个三角形的姿势:从左摸到右,再摸到他的胸前,看看他的这些财产是不是还存在。雨伞、帽子和手杖在他头顶上的行李网里摇来摇去,几乎把人们的注意力从那些动人的风景吸引走了。
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唱出至少一位我们认识的诗人曾经在瑞士唱过的、但是还没有发表过的歌来:
这风景很优美,正合我的心愿,
在这座可爱的勃朗峰①的面前。
待在这儿欣赏欣赏,很是痛快,
假如你带着足够的钱到这儿来。
①勃朗峰(Mont—Blanc)是欧洲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的主峰,在法国和意大利之间,高达4807米。
周围的大自然是伟大、庄严、深沉的。杉树林看起来像长在深入云霄的石崖上的石楠花簇。现在开始下雪了,风吹得很冷。
“噢!”他叹了一口气,“如果我们在阿尔卑斯山的另一边,气候就应该是夏天了,同时我也可以把我的旅行支票兑出钱来了;我老是为这张纸担忧,弄得我不能享受瑞士的风景。啊,我希望我现在是在山的另一边!”
他马上就在山的另一边的意大利境内了——在佛罗伦萨和罗马之间。夕阳照耀下的特拉西门涅湖①,看起来像是青翠的群山中一泓金色的溶液。汉尼拔在这儿打败了佛拉米尼乌斯,葡萄藤在这儿伸出绿枝,安静地互相拥抱着;路旁一丛芬芳的桂树下有一群可爱的、半裸着的孩子在放牧一群黑炭一般的猪。假如我们能把这风景描绘出来,大家一定要欢呼:“美丽的意大利!”但是这位神学学生和马车里的任何客人都没有说出这句话。
①特拉西门涅湖是意大利中部的一个大湖,公元217年,原来驻扎在西班牙的迦太基军队,在汉尼拔将军领导下,在这里打败了罗马帝国的大将佛拉米尼乌斯(Ellaminius)。
有毒的苍蝇和蚊蚋成千成万地向车里飞来。他们用桃金娘的枝条在空中乱打了一阵,但苍蝇照旧叮着他们。车里没有一个人的脸不发肿,不被咬得流血。那几匹可怜的马儿,看起来简直像死尸。苍蝇蜂拥似的叮着它们。只有当车夫走下来,把这些虫子赶掉以后,情况才好转了几分钟。
现在太阳落下来了。一阵短促的、可是冰凉的寒气透过了整个的大自然。这一点也不使人感到痛快,不过四周的山丘和云块这时染上了一层最美丽的绿色,既清爽,又光洁——是的,你亲眼去看一下吧,这会比读游记要好得多!这真是美,旅行的人也都体会到这一点,不过——大家的肚皮都空了,身体也倦了,每一颗心只希望找一个宿夜的地方。但是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大家的心思都花在这个问题上,而没有去看这美丽的大自然。
路伸向一个橄榄林:这使人觉得好像是在家乡多结的柳树之间经过似的。正在这块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旅店。有一打左右的残废的乞丐守在它面前。他们之中最活泼的一位看起来很像饥饿之神的、已经成年的长子。其余的不是瞎子就是跛子,所以他们得用手来爬行。另外有些人手臂发育不全,手上连手指也没有。这真是一群穿上了褴褛衣服的穷困的化身。
“老爷,可怜可怜穷人吧!”他们叹息着,同时伸出残废的手来。
旅店的老板娘,打着一双赤脚,头发乱蓬蓬的,只穿着一件很脏的紧身上衣,来接待这些客人进来。门是用绳子系住的;房间的地上铺着砖,可是有一半已经被翻起来了。蝙蝠在屋顶下面飞,而且还有一股气味——
“好吧,请在马厩里开饭吧!”旅客中有一位说,“那儿人们起码可以知道他所呼吸的是什么东西。”
窗子都大开着,好让新鲜空气流进来,不过,比空气还要快的是伸进来的一些残废的手臂和一个老不变的声音:“老爷,可怜可怜穷人吧!”墙上有许多题词,但一半以上是对“美丽的意大利”不利的。
晚饭开出来了。这是一碗清水淡汤,加了一点调味的胡椒和发臭的油。凉拌生菜里也是这同样的油。发霉的鸡蛋和烤鸡冠算是两样最好的菜。就连酒都有一种怪味——它是一种可怕的混合物。
晚间大家搬来一堆箱子放在门后挡着门,并且选出一个人来打更,好使其余的人能睡觉。那位神学学生就成了更夫。啊,这儿是多么沉闷啊!热气在威逼着人,蚊蚋在嗡嗡地叫,在刺着人。外边的穷人们在梦中哭泣。
“是的,游历是很愉快的,”神学学生叹了一口气说,“我只希望一个人没有身躯!我希望身躯能躺着不动,让心灵去遨游!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总觉得缺乏一件什么东西,使我的心不快——我所希望的是一件比此刻还要好的什么东西。是的,某种更美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不过这在什么地方呢?这究竟是什么呢?在我心里,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东西:我想要达到一个幸运的目的——一个最幸运的目的!”
他一说完这话,就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了。长长的白窗帘挂在窗上,屋子中央停着一具漆黑的棺材。他是在死的睡眠中,在这棺材里面,他的愿望达到了:他的身躯在休息,他的精神在遨游。索龙①曾说过:任何人在还没有进棺材以前,不能算是快乐的。这句话现在又重新得到了证实。
①索龙(Solon,公元前633—前559)是古代希腊七大智者之一。
每具尸体是一个不灭的斯芬克斯①。现在躺在我们面前这个黑棺材里的斯芬克斯所能讲的也不外乎活人在两天前所写下的这段话:
坚强的死神呵!你的沉默引起我们的害怕,
教堂墓地的坟墓是您留下的唯一记号。
难道我的灵魂已经从雅各的梯子跌下,
只能在死神的花园②里变成荒草?
世人看不见我们最大的悲凄!
啊你!你是孤独的,一直到最后。
这颗心在世上所受到的压力,
超过堆在你的棺材上的泥土!
①斯芬克斯是指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怪物。它的头像女人,身体像狮子,还有两个翅膀。它对路过的人总是问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谜语,猜不出的人就被它吞掉。
②指墓地。
这屋子里有两个人影在活动。她们两人我们都认识:一位是忧虑的女神,一位是幸运的使者。她们在死人身上弯下腰来察看。
“你看到没有?”忧虑的女神说,“你的套鞋带给了人间什么幸福?”
“最低限度它把一项持久的好处带给在这儿睡着的人。”
幸运的使者说。
“哦,你错了!”忧虑的女神说,“他是自动去的,死神并没有召他去。他还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去完成他命中注定要完成的任务!我现在要帮他一点忙。”
于是她把他脚上的那双套鞋拉下来。死的睡眠因而也就中止了。这位复苏的人站起来。忧虑的女神走了,那双套鞋也不见了;无疑地,她认为这双套鞋是她自己的财产。(1838年)
这是1838年5月安徒生出版的名为《三篇富有诗意的故事》中的一篇。故事虽不富有诗意,却充满了苦恼和麻烦。所谓“富有诗意”,实际上是一个“讽刺语”,讽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头脑里所闪念过的许多幻想——人就是这样一种奇特的动物:他表面上的举止言行看起来非常有理智,有逻辑,但他头脑中有时所闪念过的思想,却是非常荒唐。而《幸运的套鞋》就让他体验一下这些闪念。体验以后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应该认真对待的就是生活现实。“他(司法官)不禁衷心地称赞幸福的现实——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们这个时代虽然缺点不少,比起他刚才进入的那个时代,究竟好得多。”这个故事中的情节都是来自安徒生本人和他的一些相识的人的生活表面的和头脑中的体现。这也可以说是一篇具有哲理的、当代一些高尚神奇的作家所谓的“现代派”的作品。从这一点讲,这篇作品也具有极为深刻的现实意义。
第11篇、烂布片
在造纸厂外边,有许多烂布片堆成垛。这些烂布片都是从东西南北各个不同的地方来的。每个布片都有一个故事可讲,而布片也就讲了。但是我们不可能把每个故事都听一听。有些布片是本地出产,有些是从外国来的。
在一块挪威烂布的旁边躺着一块丹麦烂布。前者是不折不扣的挪威货,后者是百分之百的丹麦产。每个地道的丹麦人或挪威人会说:这正是两块烂布的有趣之处。它们都懂得彼此的话语,没有什么困难,虽然它们的语言的差别——按挪威人的说法——比得上法文和希伯来文的差别。“为了我们语言的纯洁,我们才跑到山上去呀。”丹麦人只会讲些乳臭未干的孩子话!(注:事实上丹麦和挪威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也属于同一个种族。这儿安徒生故意讽刺两个邻邦的狭隘的民族主义。)
两块烂布就是这样高谈阔论——而烂布总归是烂布,在世界上哪一个国家里都是一样。除了在烂布堆里以外,它们一般是被认为没有什么价值的。
“我是挪威人!”挪威的烂布说。“当我说我是挪威人的时候,我想我不需再作什么解释了。我的质地坚实,像挪威古代的花岗岩一样,而挪威的宪法是跟美国自由宪法一样好!我一想起我是什么人的时候,就感到全身舒服,就要以花岗岩的尺度来衡量我的思想!”
“但是我们有文学,”丹麦的烂布片说。“你懂得文学是什么吗?”
“懂得?”挪威的布片重复着。“住在洼地上的东西!(注:丹麦是一块平原,没有山。)难道你这个烂东西需要人推上山去瞧瞧北极光(注:北极光是北极圈内在夏天发出的一种奇异的光彩,非常美丽,但是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得见。)吗?挪威的太阳把冰块融化了以后,丹麦的水果船就满载牛油和干奶酪到我们这儿来——我承认这都是可吃的东西。不过你们同时却送来一大堆丹麦文学作为压仓货!这类东西我们不需要。当你有新鲜的泉水的时候,你当然不需要陈啤酒的。我们山上的天然泉水有的是,从来没有人把它当做商品卖过,也没有什么报纸、经纪人和外国来的旅行家把它喋喋不休地向欧洲宣传过。这是我从心眼里讲的老实话,而一个丹麦人应该习惯于听老实话的。只要你将来有一天作为一个同胞的北欧人,上我们骄傲的山国——世界的顶峰——的时候,你就会习惯的!”
“丹麦的烂布不会用这口气讲话——从来不会!”丹麦的烂布片说。“我们的性格不是这个样子。我了解我自己和像我这样子的烂布片。我们是一种非常朴素的人。我们并不认为自己了不起。但我们并不以为谦虚就可以得到什么好处;我们只是喜欢谦虚:我想这是很可爱的。顺便提一句,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完全可以知道我的一切优点,不过我不愿意讲出来罢了——谁也不会因此而来责备我的。我是一个温柔随便的人。我耐心地忍受着一切。我不嫉妒任何人,我只讲别人的好话——虽然大多数人是没有什么好话可说的,不过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可以笑笑他们。我知道我是那么有天才。”

“请你不要用这种洼地的、虚伪的语言来跟我讲话吧——这使我听了作呕呀!”挪威布片说。这时一阵风吹来,把它从这一堆吹到那一堆上去了。
它们都被造成了纸。事又凑巧,用挪威布片造成的那张纸,被一位挪威人用来写了封情书给他的丹麦女朋友;而那块丹麦烂布成了一张稿纸,上面写着一首赞美挪威的美丽和力量的丹麦诗。
你看,甚至烂布片都可以变成好东西,只要它离开了烂布堆,经过一番改造,变成真理和美。它们使我们彼此了解;在这种了解中我们可以得到幸福。
故事到此为止。这故事是很有趣的,而且除了烂布片本身以外,也不伤任何人的感情。(1869年)
这篇作品,发表在1869年哥本哈根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安徒生写道:“这篇故事是在它发表前8年、10年写成的。那时挪威文学没有像现在那样的创造性、重要性和多样性。边生、易卜生,约纳斯·李埃和麦达林·多列生都不为人所知,而丹麦的诗人又常常被批判——甚至奥伦施勒格也不幸免。这使我很恼火,我觉得有必要通过某种讽刺小品说几句话。一个夏天,当我正在西尔克堡与贾克·德鲁生度假的时候,我每天看见他的造纸厂堆*?起来的大批垃圾。所以,我就写了一起关于垃圾的故事,人们说它写得滑稽。我则发现它只是滑稽而无诗味,因此把它放在一边。几年后这种讽刺似乎不大合适。于是,我又把它拿出来。我的挪威和丹麦的朋友敦促我把它发表,因此我在1868年就把它交给《丹麦大众历书》。”这样,讽刺便变成了歌诵:“它们都被造成了纸。事又凑巧,用挪威布片造成的那张纸,被一位挪威人用来写了封情书给他的丹麦女朋友;而那块丹麦烂布片成了一张稿纸,上面写着一首赞美挪威的美丽和力量的丹麦诗。”
第12篇、哇哇报
树林里所有的鸟儿都坐在树枝上;树枝上的叶子并不少。但是他们全体还希望有一批新的、好的叶子——他们所渴望的那种批评性的报纸①。这种报纸在人类中间可是很多,多得只须一半就够了。

歌鸟们希望有一个音乐批评家来赞美自己——同时也批评别人(这是必须的)。可是要找出一个公正的批评家来,他们却没有办法取得一致的意见。
“那必须是一只鸟儿,”猫头鹰说。他被选为主席,因为他是智慧之鸟。“我们不能在别种动物中挑选,只有海里的动物是例外。鱼儿能够飞,像鸟儿能在空中飞一样,不过只有他们是我们的亲族了,但是在鱼儿和鸟儿之间,也还有些别的动物。”
这时鹳鸟就发言了。他嘴里咯咯地冒出一个声音来:“在鱼儿和鸟儿之间,的确还有别的生物可选。我提议选沼泽的孩子——青蛙。他们非常富于音乐感。他们在静寂的森林里唱歌,就像教堂的钟声一样,弄得我老想往外跑!”鹳鸟说。“他们一开口唱,我的翅膀就痒起来了②。”
“我也提议选青蛙,”苍鹭说。“他们既不是鸟,也不是鱼,但是他们和鱼住在一起,而唱起来又像鸟儿。”摘自狸猫故事网,
“好,这算是有关音乐的部分,”猫头鹰说。“不过报纸还必须记载树林里一切美好的事情。因此我们还必须有撰稿人。我们不妨把自己家里的每个成员考虑一下。”
于是小小的云雀就兴高采烈地唱起来了:“青蛙不能当编辑。不能,应该由夜莺来当!”
“不要叽叽喳喳乱叫!”猫头鹰说。“我命令你!我认识夜莺。我们都是夜鸟。他和我都不能当选。我们的报纸应该是一个贵族化和哲学化的报纸——一个上流社会的、由上流社会主持的报纸。当然它应该是一般人的机关报。”
他们一致同意,报纸的名称应该是“早哇哇”或“晚哇哇”——或者干脆叫它“哇哇③”。大家一致赞成最后这个名字。
这算是满足了树林里的一个迫切的需要。蜜蜂、蚂蚁和鼹鼠答应写关于工业和工程活动的文章,因为他们在这方面有独特的见解。
杜鹃是大自然的诗人。他虽然不能算是歌鸟,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他却是非常重要的。“他老是在称赞自己,他是鸟类中最虚荣的人,但他却是其貌不扬。”孔雀说。
绿头苍蝇到树林里来拜访报纸的编辑。
“我们愿意效劳。我们认识人类、编辑和人类的批评。我们把我们的蛆生在新鲜肉里,不到一昼夜,肉就腐烂了。为了对编辑效劳,在必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把一个伟大的天才毁掉。如果一个报纸是一个政党的喉舌,它尽可以放粗暴些。如果你失去一个订户,你可以捞回十六个。你尽可以无礼,替别人乱起些绰号,嘲笑别人,像一些帮会里的年轻人那样用手指吹着口哨,这样你就可以成为一国的权威。”
“这个空中的流浪汉!”青蛙谈到鹳鸟时说。“我在小时候把他看得了不起,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当他在沼泽地里走着,谈起埃及的时候,我就不禁幻想起那些美妙的外国来。现在他再也引不起我的想象——那不过是一种事后的回音罢了。我现在已经变得更聪明、有理智和重要了——因为我在‘哇哇’报上写批评文章。用我们最正确的字句和语言讲,我就是一个所谓‘哇哇者’。
“人类世界中也有这样的人。关于这件事情,我正在为我们报纸的最后一页写一篇短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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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丹麦文里“叶子”和“报纸”是同一个字:Blad。作者在这儿开了一个文字玩笑,中文无法译出来。
②因为鹳鸟最喜欢吃青蛙。
③原文是Qvaek,即青蛙的叫声“哇哇”。在丹麦文里它又有“乱讲”、“胡说八道”的意思。作者似乎是在这儿讽刺一般报刊的批评家。
第13篇、衬衫领子
从前有一位漂亮的绅士;他所有的动产只是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但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衬衫领子。
我们现在所要听到的就是关于这个领子的故事。
衬衫领子的年纪已经很大,足够考虑结婚的问题。事又凑巧,他和袜带在一块儿混在水里洗。
“我的天!”衬衫领子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苗条和细嫩、这么迷人和温柔的人儿。请问你尊姓大名?”
“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袜带说。
“你府上在什么地方?”衬衫领子问。
不过袜带是非常害羞的。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她觉得非常困难。
“我想你是一根腰带吧?”衬衫领子说——“一种内衣的腰带!亲爱的小姐,我可以看出,你既有用,又可以做装饰品!”
“你不应该跟我讲话!”袜带说。“我想,我没有给你任何理由这样做!”
“咳,一个长得像你这样美丽的人儿,”衬衫领子说,“就是足够的理由了。”
“请不要走得离我太近!”袜带说,“你很像一个男人!”
“我还是一个漂亮的绅士呢!”衬衫领子说。“我有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
这完全不是真话,因为这两件东西是属于他的主人的。他不过是在吹牛罢了。
“请不要走得离我太近!”袜带说,“我不习惯于这种行为。”
“这简直是在装腔作势!”衬衫领子说。这时他们就从水里被取出来,上了浆,挂在一张椅子上晒,最后就被拿到一个熨斗板上。现在一个滚热的熨斗来了。
“太太!”衬衫领子说,“亲爱的寡妇太太,我现在颇感到有些热了。我现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的皱纹全没有了。你烫穿了我的身体,噢,我要向你求婚!”
“你这个老破烂!”熨斗说,同时很骄傲地在衬衫领子上走过去,因为她想象自己是一架火车头,拖着一长串列车,在铁轨上驰过去“你这个老破烂!”
衬衫领子的边缘上有些破损。因此有一把剪纸的剪刀就来把这些破损的地方剪平。
“哎哟!”衬衫领子说,“你一定是一个芭蕾舞舞蹈家!你的腿子伸得那么直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姿态!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模仿你!”
“这一点我知道!”剪刀说。
“你配得上做一个伯爵夫人!”衬衫领子说。“我全部的财产是一位漂亮绅士,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我只是希望再有一个伯爵的头衔!”
“难道他还想求婚不成?”剪刀说。她生气起来,结结实实地把他剪了一下,弄得他一直复元不了。
“我还是向梳子求婚的好!”衬衫领子说。“亲爱的姑娘!你看你把牙齿(注:即梳子齿。)保护得多么好,这真了不起。你从来没有想过订婚的问题吗?”

“当然想到过,你已经知道,”梳子说,“我已经跟脱靴器订婚了!”
“订婚了!”衬衫领子说。
现在他再也没有求婚的机会了。因此他瞧不起爱情这种东西。
很久一段时间过去了。衬衫领子来到一个造纸厂的箱子里。周围是一堆烂布朋友:细致的跟细致的人在一起,粗鲁的跟粗鲁的人在一起,真是物以类聚。他们要讲的事情可真多,但是衬衫领子要讲的事情最多,因为他是一个可怕的牛皮大王。
“我曾经有过一大堆情人!”衬衫领子说。“我连半点钟的安静都没有!我又是一个漂亮绅士,一个上了浆的人。我既有脱靴器,又有梳子,但是我从来不用!你们应该看看我那时的样子,看看我那时不理人的神情!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的初恋——那是一根腰带。她是那么细嫩,那么温柔,那么迷人!她为了我,自己投到一个水盆里去!后来又有一个寡妇,她变得火热起来,不过我没有理她,直到她变得满脸青黑为止!接着来了芭蕾舞舞蹈家。她给了我一个创伤,至今还没有好——她的脾气真坏!我的那把梳子倒是钟情于我,她因为失恋把牙齿都弄得脱落了。是的,像这类的事儿,我真是一个过来人!不过那根袜带子使我感到最难过——我的意思是说那根腰带,她为我跳进水盆里去,我的良心上感到非常不安。我情愿变成一张白纸!”
事实也是如此,所有的烂布都变成了白纸,而衬衫领子却成了我们所看到的这张纸——这个故事就是在这张纸上——被印出来的。事情要这么办,完全是因为他喜欢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瞎吹一通的缘故。这一点我们必须记清楚,免得我们干出同样的事情,因为我们不知道,有一天我们也会来到一个烂布箱里,被制成白纸,在这纸上,我们全部的历史,甚至最秘密的事情也会被印出来,结果我们就不得不像这衬衫领子一样,到处讲这个故事。(1848年)
这篇故事发表于1848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里。它是根据现实生活写成的,安徒生说,一位朋友和他谈起一位破落的绅士。此人所有的财产只剩下一个擦鞋器和一把梳子,但是他的架子却还放不下来,一直吹嘘自己过去的“光荣”。事实上,在一个阶级社会里,没有了财产就没有了特权,何况衬衫领子本身已经破烂了。最后它只有“来到一个造纸厂的箱子里。周围是一堆破烂的朋友:细致的跟细致的人在一起,粗鲁的跟粗鲁的人在一起,真是物以类聚。”“它已经成了造纸的原料了,最后变成纸,这个故事就是在这张纸上被印出来的。”这是一起含蓄的讽刺小品。
第14篇、大门钥匙
每把钥匙都有自己的故事,而钥匙的种类很多:内侍长的钥匙,开钟的钥匙,圣彼得的钥匙①。我们可以讲讲所有的钥匙,不过现在我们只讲内侍长的大门钥匙。
它生在锁匠家里。不过那铁匠抓住它又锤又锉,它还以为自己是在铁匠那里出生的呢。
放在裤兜里,它太大了点,于是不得不装在衣兜里。在那里,它时常躺在黑暗中,不过它在墙上还有自己固定的位置,那是内侍长童年时代的画像旁;内侍长那时的模样活像一个有皱褶的肉丸子。
人们说,每个人都随着自己出生的星座而形成一定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历书上记着这些星座:金牛座、处女座、天蝎座等等,内侍长夫人没有提到上述的这些。她说,她丈夫是生在“手推车座”下的,他总得要由人推着往前走。
他的父亲把他推进了一个办公室,他的母亲把他推进婚事里,他的妻子把他推上去当了内侍长。但是最后这件事她没有讲,她是一个很有心计、很和善的人,该沉默的时候便闭口不言,该讲该推的时候便讲便推。
现在他年事已高,“体态匀称”,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一位有知识、喜幽默、通晓钥匙的行家里手。往后我们会知道得更清楚。他的心情总是十分愉快。他见了谁都喜欢,都巴不得跟他们聊上一阵。若是他进城去,要不是他老妈妈②在后面推他,就很难把他弄回家的。他总要和他遇到的每一个熟人聊天。他的熟人很多,这样一来便误了吃饭的时间。内侍长夫人在窗口张望。“他来了!”她对女仆说道:“把锅支上!——他站住了,和一个人在聊天,把锅拿下来,要不然菜烧得太烂了!——现在他可来了,是的,把锅再支上!”然而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可以站在自家的窗子下朝上点头,可是只要这时走过一位熟人,他就不得不和他说上几句。要是正在他和这个人聊着的时候又来了第二位熟人,那他手拉住第一位的衣扣,握着第二位的手,同时还和从身边走过的第三位打招呼。
这是对内侍长夫人的耐心的考验。“内侍长!”她喊了起来,“是啊,这个人是生在‘手推车座’下的,若是不推他,他是不会往前走的!”
他很喜欢逛书店,看看书,翻翻杂志。他给书店老板一点酬谢,为了允许他把新书带回家来读。就是说,允许他把书的直边裁开,但是不许把书上面的横边裁开③,因为那样一来,那书便不能当新书出卖了。不论怎么说他都是一份有益于大家的活报纸。他知道关于订婚、结婚、丧葬、书报上的杂谈及街头巷尾的闲话。是啊,他能对无人知晓的事情作出种种神秘的暗示让人知道。这样的事,他是从大门钥匙那里得来的。
他们还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时,内侍长就住在自己的大宅院里了。从那时起,他们便总是用那把钥匙。不过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把钥匙的威力,后来他们才懂得这种威力的。那是腓德烈六世④的时代。哥本哈根当时还没有煤气,用的是油烛。那时还没有趣福里⑤和卡新诺⑥,没有电车,没有火车。和现在比起来,没有多少游乐场所。到了星期天大家都出城到互济教堂公园⑦去,读一读墓志,坐在草地上,吃着用篮子带去的食品,再喝点烧酒。再不然去腓德烈斯贝公园⑧,在皇宫前面有皇家卫队的军乐团演奏,许多人在那里看皇室的人在那条窄小的河里划船,船由老国王掌舵。他和王后向所有的人——不论什么身份,都打招呼致意。此外,城里的有钱人还到这里来喝午茶。他们可以从公园外的一个小农舍里得到开水,不过茶具得自己带上。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日的下午,内侍长一家也到那里来了。女佣人提着茶具和一篮子食物及一瓶“斯彭德鲁普烧酒”。
“带上大门钥匙!”内侍长夫人说道:“回来的时候可以自己开门进来。你知道这里天一黑就锁门。门铃绳早晨已经断了!——我们会很晚才回来的!去了腓德烈斯贝公园后,我们还要去西桥的卡索蒂⑨戏院去看哑剧《收获者的头头哈列金》;他们从云里降到那里;每人要收两马克呢!”
他们去了腓德烈斯贝公园,听了音乐,看到了飘扬着旗帜的皇家的船,看到了老国王和白天鹅。他们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茶点后,便匆匆地离开了。但是却没有及时赶到剧院。踩绳舞已经结束,高跷舞也跳完了。哑剧早已开始。他们和往常一样迟到了,那都是内侍长的过错,他在路上总是停下来和熟人说话。就是在剧院里他也碰到了好朋友。演出结束以后,他和他的夫人还得跟着一个熟人回“桥头上”的家中去喝一杯混合酒。他们本来只想呆十分钟,可是一坐便是整整一个钟头,没完没了地聊天。特别有趣的是瑞典的一位男爵,或许是德国的——内侍长没有记清楚,相反,对那人教他的关于钥匙的花招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真是有趣极了!他能让钥匙回答所有的问题,不管你问什么,即使是最秘密的事情。
内侍长的大门钥匙特别适合此道。它的头特别重,所以头该倒垂着。男爵把钥匙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它轻松地悬在那里。他指尖上的每次脉搏的跳动都会让它动一下。于是它便转了起来。要是它不动,那么男爵便懂得让它随着自己的意志转动。每转一次便代表一个字母,从A起顺着次序一直下去,随他的意思。找到了第一个字母后,钥匙便会朝相反的方向转;这样你又可以找到第二个字母。这么下去,你便有了一个完整的字,一句完整的话,便可以回答问题。这全是瞎胡闹,但是很好玩。内侍长原来也只是觉得它好玩罢了,但是他改变了想法,他完全被钥匙迷了心窍。
“喂,先生!”内侍长夫人喊道。“西城十二点要关门!我们会进不去的,我们只剩下一刻钟赶路了。”
他们急急忙忙地赶路;有几位要进城的人匆匆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最后他们总算走近了最后一个哨所,这时正好敲了十二下,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很多人被关在城外,当中有内侍长一家人,还有他们提着茶壶和空篮子的女仆。有些人惊慌万分,有些人烦躁不安。该怎么办,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幸运的是那个时候作过一个决定,留着一道城门——北城门——不关⑩,可以从那里溜过哨所进城去。
可是这段路并不算很近,不过天气很好。天空晴朗,满天星斗,流星划过天空,青蛙在水沟里、水塘里呱呱叫着。这群人开始唱起歌来,一首又一首。然而内侍长没有唱歌,也不看星星,是啊,甚至连自己的脚也不看。他跌跌撞撞地差点儿掉到水沟里。人们还以为他喝多了,不过并不是混合酒上了头,而是钥匙,是钥匙钻进了他的脑袋,在那里打转。他们终于到了北门哨所,走过桥进到了城里。
“这下子可以放心了!”内侍长夫人说道。“到我们家门口了!”
“可是大门钥匙哪里去了?”内侍长说。它不在后面的兜里,也不在旁边的衣袋里。
“钥匙没有了吗?你在和男爵耍钥匙把戏的时候丢了。我们怎么进去呀!门铃绳早晨就断了,你是知道的。守夜的是没有开门的钥匙的。这可是毫无办法了!”女仆开始哭泣,内侍长是唯一保持镇定的人。
“我们得把杂货店老板的窗子打破一扇⑾!”他说道,“把他喊起来,这样我们便可以进去了。”
他打碎了一块,又打碎了第二块。“彼得森!”他叫道,并把伞柄伸进窗子里去;这时地下室里那家人的女儿尖叫了起来。地下室里的男人把店铺门打开,叫道:“守夜的!”等他看清是内侍长一家人,认出了他们并放他们进去的时候,街上的巡夜的人吹响了哨子,旁边一条街的巡夜人也答应了,还吹响哨子。许多人拥到窗前。“哪里起火了?哪里出事了?”他们问道。一直到内侍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脱下外衣的时候,他们还在问。
在他脱大衣时,他发现大门钥匙在里面,不在衣袋里,而是在衬布里。它是从衣袋里本不该有的一个洞漏下去的。
从那天晚上起,大门钥匙便有了特殊巨大的意义。不仅是晚间出去,就是坐在家里的时候,内侍长也都要显示显示他的聪明,让钥匙来回答问题。
他想好最合理的答案,却让钥匙来表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相信起这些答案来了。可是那位和内侍长是近亲的年轻药剂师却不相信。
那位药剂师有一个很聪明的头脑,很挑剔的头脑。他还是个学童的时候便写书评、剧评,但是不指名道姓,这一点很重要。他是人们说的有灵气的人,可是他根本不信精灵,特别是钥匙精灵。
“是的,我相信,我相信,”他说道,“多福的内侍长先生,我相信大门钥匙精灵和所有的钥匙精灵,相信得如此虔诚,就像我相信现在开始走红的那些新科学一样⑿:什么转桌法,什么新老家具的魂灵。您听说过吗?我听到过!我有怀疑。您知道我是一个多疑者。但是在读到一份十分可信的外国报纸上的一篇可怕的故事的时候,我的态度改变了。内侍长!
您信不信。是的,我把我读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一遍。两个聪明的孩子看到过他们的父母把一张大餐桌的魂灵唤醒了。一天,两个小家伙单独在家里,他们用同样的办法把一个老柜子弄活。柜子活了,它的魂灵被唤醒,但是它受不了孩子们的指挥。柜子站了起来。它嘎地响了一声,把抽屉推开,用自己的两只木脚把孩子分别装到柜子抽屉里。于是柜子便装着他们从敞开的大门跑了出去,跑下台阶,跑到街上,跑到河边,在那里它跳出去,两个孩子淹死了。两个小尸体入了基督教,但是柜子却被带上法庭,被判谋杀幼儿罪在广场上活活烧死了。我读到过它!”药剂师这么说道,“在一份外国报纸上读到的,这不是我自己编出来的。钥匙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我可以发誓!”
内侍长认为这样的奇谈实在是过于粗暴的玩笑,他们两人在钥匙问题上总是谈不拢。药剂师对钥匙是一窍不通的。内侍长在钥匙方面的知识在进步。钥匙成了他乐趣和智慧的源泉。
一天晚上,内侍长准备就寝了。他已经脱了一半衣服,这时有人敲响了过道的门,是在地下室住的那家的男人来得这么迟。他也是脱掉了一半衣服的,不过他说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害怕过了夜便忘记了。
“我要说的是我的女儿洛特—莲妮。她是一个美貌的姑娘,她已经受了坚信礼。现在我想把她安置妥当。”
“我还不是鳏夫呀!”内侍长说道,微微地笑了一笑,“我也没有可以娶她为妻的儿子呀!”
“您是知道我的,内侍长!”地下室的那个男人说道。“她会弹钢琴,会唱歌。琴声您在这儿大约可以听到的。您不完全了解这女孩子还能做些什么。她会模仿各种人的讲话和动作。她天生就是演戏的好材料,这对好人家的正经姑娘是一条好出路,她们可以嫁给有爵位的人。不过我和洛特—莲妮却都没有这么想过。她会弹钢琴!所以不久前我和她一起去了一个声乐学校。她唱了,但她缺乏女士们应有的那种低音,也没有人们要求女歌唱家必备的那种最高音区的金丝雀般的叫声,所以学校的人都劝她不要考虑走这条路。噢,我便想,若是她不能当个歌唱家,她是可以当一个女演员的,只要能发音的人都行。今天我和被人家称作导演的人谈了。‘她阅读过许多书吗?’他问道。‘没有,’我说道,‘什么也没读过!’——‘多读书对一位女艺术家是很必要的!’他说道。我认为,现在她还来得及,于是我便回家了。我想,她可以去一家出租书籍的图书馆,读那里的书,但是今天夜里我坐在那里脱衣服的时候,突然想到:我有地方借到书,为什么要去租书呢?内侍长家有的是书,让她读这些书;够她读的,她一定可以免费借到的!”
“洛特—莲妮是一个好姑娘!”内侍长说道,“一个美貌的姑娘!她应该有书读。不过她有没有人们所谓的灵气,也就是天生的才智——天才呢?还有,这也是同样重要的,她有没有运气?”
“她曾经两次中了彩票,”地下室的男人说道,“有一回她得了一个衣柜,有一回获得六套床上用品。我说那是运气,她是有这种运气的!”
“我问问钥匙!”内侍长说道。
他把钥匙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又放在那个男人的右手食指上,让钥匙转动,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地显示出来。
钥匙说:“胜利和幸运!”这样,洛特—莲妮的未来便决定了。
内侍长立刻给了她两本书读:《迪维克》⒀和克尼格⒁的《人际交往》。
从那天晚上以后,洛特—莲妮和内侍长一家之间便开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她常到内侍长家,内侍长发现她是一个很聪颖的姑娘。她相信他,相信钥匙。内侍长夫人则从她随时流露出的那种不知不觉的无知中,发现她的幼稚天真。这对夫妇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喜欢着她,她也以不同的方式喜欢他们。
“楼上的气味很好闻!”洛特—莲妮说道。
楼上的走廊里飘着一股香味,内侍长夫人放了一整桶“格洛斯腾”苹果⒂,弥漫着一股苹果气味。所有的屋子里都有一丝玫瑰和薰衣草的香味。
“真是好极了!”洛特—莲妮说道。内侍长夫人总是摆着许多鲜花,她看到这些鲜花,心里充满了喜悦。是啊,就连严冬季节,这里面的紫丁香和樱桃枝也都绽放出花朵。剪下的那些秃枝插在水中,在暖和的屋子里很快便发芽开花。“你大概以为那些秃枝都死了。可是你瞧,它死而复生,长得多好啊!”
“我以前完全没有想到过!”洛特—莲妮说道。“大自然真是奇妙!”
内侍长让她看他的“钥匙书”,里面写下了钥匙讲过的许多奇异的事情。就连一天晚上女仆的爱人来看她时,食橱里半块苹果糕不见了都记在上面。
内侍长问自己的钥匙,“苹果糕是谁吃掉的,是猫还是女仆的爱人?”大门钥匙回答说,“是爱人!”内侍长发问以前便这样料定了。女仆只好承认了:那该死的钥匙什么都知道。“是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内侍长说道。“那把钥匙,那把钥匙,它说洛特—莲妮‘胜利和幸运!’——我们等着瞧!——我可以肯定。”
“真好!”洛特—莲妮说道。
内侍长夫人的信心不那么足。但是她不在丈夫的面前说出自己的怀疑,她怕他听见。不过后来她对洛特—莲妮说,内侍长年轻时,对戏剧着了迷。要是那时候有人朝那方向推他一把,他一定成演员了,可是他的家人把他推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他想登台,为了登台他写了一个剧本。
“这是一个大秘密,我可以告诉您,小洛特—莲妮。那出戏写得并不差,皇家剧院上演了它,但是却被观众嘘下了台。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他。现在您也要走这条路;——我希望您一切顺利,但是我不相信这能成为事实,我不相信大门钥匙。”
洛特—莲妮却相信能行。她和内侍长的信仰是一致的。他们的心真诚地相通了。
这位姑娘还有几种令内侍长夫人欣赏的本事。洛特—莲妮会用土豆做淀粉,会用旧丝袜织丝手套,为自己的旧舞鞋蒙上新丝面,尽管她有钱给自己买新的衣服。她就像杂货店老板说的那样:桌子抽屉里有银币,钱柜里有股票。她真是可以给药剂师当妻子的,内侍长夫人这么想,但她没有说,也没有让钥匙说。药剂师很快要在附近最大的一个城市里安家,经营自己的药店了。
洛特—莲妮还在读《杜维克》和克尼格的《人际交往》。她把那两本书保存了两年,其中的《杜维克》,她背了下来,所有的角色她都能背下来。但是她只想演其中的一个角色,即杜维克。她还不想在京都演出,京都里的人都十分嫉妒,在这里他们不要她。她要在一个较大的城市里开始自己的艺术生涯。
非常奇特的是,那个城市与那位药剂师——如果不是城里唯一的也是最年轻的药店老板所定居的城市是同一个。令人盼望已久的伟大的一夜来到了,洛特—莲妮要登台了,将要赢得钥匙所说的胜利和好运了。内侍长没有到场,他生病躺在床上,内侍长夫人照料他。他需要热餐巾和花茶;餐巾裹着腰,茶喝进肚子里去。
这对夫妇没有观看《杜维克》的演出,但是药剂师在场。他给自己的亲戚——内侍长夫人写了一封信,介绍了演出的情形。
“最精采的是杜维克的绉领!”他写道。“若是内侍长的大门钥匙在我口袋里,我一定要把它取出来,嘘它几下。她该挨,钥匙也该挨,这钥匙无耻地对她撒了谎,什么‘胜利和运气!’”
内侍长读了这封信。他认为这完全是恶毒的语言。他说,药剂师把对钥匙的仇恨,发泄到了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身上。他刚能够下床恢复健康了的时候,便立刻给药剂师写了一封简短但满是恶语的信。药剂师又写了回信,就好像除了玩笑和愉快的心情之外,他再没有看懂什么。
他感谢了内侍长信中的内容,也感谢他在未来善意地传播钥匙的极宝贵的价值和意义方面作出的贡献。然后,他告诉内侍长,他在操持药店生意之余,正在写一本很厚的关于钥匙的小说。“大门钥匙”自然便是小说的主角,内侍长的大门钥匙便是原型,它很有预见,具有算命的本事。其他的钥匙,都得围绕着它转。如了解宫廷的辉煌和喜宴的老内侍官的钥匙;五金杂货店里四文钱一把的小巧玲珑的开钟钥匙;把自己看成是神职人员、有一夜因为插在教堂的钥匙孔里而见到过精灵的布道门的钥匙;备餐间的、柴禾房的、酒窖的钥匙全部都登了场,行着屈膝礼,都围绕着大门钥匙转。明亮的阳光把它照得像银子一般亮。风,人世间的精灵,吹进它的身体里,于是它便吹起口哨儿来。它是一切钥匙的钥匙,它是内侍长的钥匙,现在它成了天国大门的钥匙,它是教皇的钥匙,它是“一贯正确”的⒃!
“恶毒的中伤!”内侍长说道。“天大的恶毒中伤!”他和药剂师再不见面了。——噢,还见了一面,是在内侍长夫人的葬礼上。
她是先去世的。
家里充满了悲哀和对死者的思念。就连插在水里、已经发芽开花的樱桃枝也由于悲哀而凋谢了。它们被遗忘了,她不再照料它们了。
内侍长和药剂师作为死者最近的亲人,肩并肩走在她的棺材后面。在这里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斗嘴。
洛特—莲妮在内侍长的帽子上缠上黑纱。她早就回到家了。在艺术的道路上她没有胜利也没有交好运。不过它会来到的,洛特—莲妮是有前途的。钥匙说过,内侍长说过。她上去看他。他们谈着死者,他们哭了,洛特—莲妮是柔情心肠的人。他们谈起艺术,洛特—莲妮是坚定的。
“舞台生活是很美好的!”她说道,“但是有着太多的无聊和嫉妒!我最好还是走我自己的路。先是自己的问题再谈艺术!”
克尼格在他谈关于演员的一章时说的是真的⒄,她看出了,钥匙讲的不是真的。可是她没有对内侍长说,她喜欢他。
钥匙在他守丧的一年中成了他的安慰和令他开心的东西。他对它提问题,它一一给他回答。一年结束的时候,在一个很有情趣的晚上,他和洛特—莲妮坐在一起,他问钥匙:“若是我结婚,跟谁结婚?”
现在谁也没有推他,所以他推了推钥匙:“洛特—莲妮!”话就这样说出来了,洛特—莲妮就成了内侍长夫人。
“胜利和运气!”
这些话以前说过——钥匙说的。
①民间传说天堂的大门是由圣彼得把守着的。见《做出点样子来》注6。
②对妻子的爱称。
③欧洲习惯出“毛边书”。这是用大张纸印刷后,折叠好送去装订,但并不把折叠的地方裁开(让读者自裁)。这样可以节省一道工序,成本可以低些。本世纪30—40年代,中国也有同样的做法。
④腓德烈六世,丹麦国王(1768—1839)。
⑤趣福里,哥本哈根市中心的大游乐园。公园中有小湖、幽径,有许多有特色的餐馆;有哑剧场、中国舞台和音乐厅。1843年8月15日趣福里开放以来,在150余年中,它一直是丹麦人最喜爱的活动场所,外国人到丹麦也无不在此一游的。
⑥卡新诺,哥本哈根的一个剧场和游乐公园,1847年建成,但已于1937年被拆除。
⑦互济教堂公园,位于北桥的一个墓地。北桥在19世纪初还是哥本哈根的市郊,现在则已在市内。当年哥本哈根市里的人常在那里“郊游。”
⑧腓德烈斯贝公园,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33。
⑨宋塞佩·卡索蒂(1794—1826),意大利哑剧表演艺术家。他于1800年来到丹麦,在当时的射击场附近的一个剧院里落脚演出。卡索蒂于1814年11月至1815年2月在安徒生的故乡奥登斯演出。那时安徒生10岁,看过他的表演,恰恰看的便是这出《收获者的头头哈列金》。哈列金是意大利喜剧中欢快的丑角的总名。
⑩当时,哥本哈根的4道城门中的3道,即阿玛奥门、西城门和东城门在午夜12时都关闭,钥匙要交到阿玛利堡宫腓德烈六世手中,但从1821年起,午夜后人们交纳两枚银币便可以从北门进城。⑾丹麦楼房的厅室层(我们说的一层)的下面是地下室。那里有时住看楼人(参见《守门人的儿子》),有时租给开杂货店的人。
⑿“走红的新科学”,指所谓的灵学。那是一个叫伊曼奴尔·斯维登堡(1688—1772)的观点,于1850年前后在美国走红。相信灵学的人认为什么东西都有“灵”。
⒀《迪维克》,奥勒·桑姆瑟(1759—1796)的五幕悲剧。
⒁《人际交往》,德国作家阿道夫·克尼格(1752—1795)的一本著作。
⒂“格洛斯腾”是丹麦日德兰半岛的一个城市,直译“灰色石”,也有灰色的水果籽的意思。那里的苹果是很优良的品种。格洛斯腾与德国的格拉夫斯泰因的发音极相似,当时有一种滥用德语的坏风气,有人把格洛斯腾苹果说成格拉夫斯泰因苹果。安徒生这里也有纯洁国语的味道。
⒃1870年7月18日教皇的参议会确定教皇是绝无错误的。
⒄这里指的是克尼格以下的一段关于演员的话:“这群人中大部分如何?无德行的、无教养的、无根基的或者是无知识的人。冒险家、低下的人,无德行的妇人,……很难不被潮流冲刷沉沦。”(1869年哈沃森有此书的丹麦文译本)。
第15篇、单身汉的睡帽
哥本哈根有一条街;它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虎斯根·斯特勒得②。为什么它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呢?它的意思是什么呢?它应该是德文。不过人们在这儿却把德文弄错了。人们应该说Hauschen才对,它的意义是“小房子”。从前——的确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前——这儿没有什么大建筑,只有像我们现在在庙会时所看到的那种木棚子。是的,它们比那还要略为大一点,而且开有窗子;不过窗框里镶着的东西,不是兽角,就是膀胱皮,因为那时玻璃很贵,不是每座屋子都用得起的。当然,我们是在谈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么久,即使曾祖父的祖父谈起它,也要说“好久以前的时候”——事实上,那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儿。

那时卜列门和留贝克的有钱商人经常跟哥本哈根做生意。他们不亲自到这儿来,只是派他们的伙计来。这些人就住在这条“小房子街”上的木棚子里,出卖啤酒和香料。
德国的啤酒是非常可口的,而且种类繁多,包括卜列门、普利生、爱姆塞等啤酒,甚至还有布龙斯威克白啤酒③。香料出售的种数也不少——番红花、大茴香、生姜,特别是胡椒。的确,胡椒是这儿一种最重要的商品;因此在丹麦的那些德国的伙计就获得了一个称号:“胡椒朋友”。‘他们在出国以前必须答应老板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不能在丹麦讨太太。他们有许多人就这样老了。他们得自己照料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他们真有感情冲动起来的话。他们有些人变成了非常孤独的单身汉,思想很古怪,生活习惯也很古怪。从他们开始,凡是达到了某种年龄而还没有结婚的人,现在人们统统把他们叫做“胡椒朋友”。人们要懂得这个故事,必须要了解这一点。
“胡椒朋友”成了人们开玩笑的一个对象。据说他们总是要戴上睡帽,并且把帽子拉到眼睛上,然后才去睡觉。孩子们都这么唱:
砍柴,砍柴!
唉,唉!这些单身汉真孤独。
他们戴着一顶睡帽去睡觉,
他只好自己生起炉火。
是的,这就是人们所唱的关于他们的歌!人们这样开一个单身汉和他的睡帽的玩笑,完全是因为他们既不理解单身汉,也不了解他的睡帽的缘故。唉!这种睡帽谁也不愿意戴上!为什么不呢?我们且听吧:
在很古的时候,这条小房子街上没有铺上石块;人们把脚从这个坑里拖出来,又踏进另一个坑里去,好像是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小路上走一样;而且它还是狭窄得很。那些小房子紧挨在一起,和对面的距离很短,所以在夏天就常常有人把布篷从这个屋子扯到对面的屋子上去。在这种情况下,胡椒、番红花和生姜的气味就比平时要特别厉害了。
柜台后面站着的没有很多年轻人;不,他们大多数都是老头儿。但是他们并不是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些人物:他们并没有戴着假发和睡帽,穿着紧腿裤,把背心和上衣的扣子全都扣上。不是的,祖父的曾祖父可能是那个样儿——肖像上是这样绘着的;但是“胡椒朋友”却没有钱来画他们的肖像。这也实在可惜:如果曾经有人把他们某一位站在柜台后或在礼拜天到教堂去做礼拜的那副样儿画出一张来,现在一定是很有价值的。他们的帽子总是有很高的顶和很宽的边。最年轻的伙计有时还喜欢在帽子上插一根羽毛。羊毛衬衫被烫得很平整的布领子掩着;窄上衣紧紧地扣着,大键松松地披在身上,裤脚一直扎进竞口鞋里——因为这些伙计们都不穿袜子;他们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吃饭用的刀子和汤匙;同时为了自卫起见,还插着一把较大的刀子——这个武器在那个时候常常是不可缺少的。
安东——小房子街上一位年纪最大的店员——他节日的装束就是这样。他只是没有戴高顶帽子,而戴了一种无边帽。在这帽子底下还有一顶手织的便帽——一顶不折不扣的睡帽。他戴惯了它,所以它就老是在他的头上。他有两顶这样的帽子。他真是一个值得画一下的人物,他瘦得像一根棍子,他的眼睛和嘴巴的四周全是皱纹;他的手指很长,全是骨头;他的眉毛是灰色的,密得像灌木丛。他的左眼上悬得有一撮头发——这并不使他显得漂亮,但却引起人对他的注意。人们都知道,他是来自卜列门;可是这并不是他的故乡,只是他的老板住在那儿。他的老家是在杜林吉亚——在瓦尔特堡附近的爱塞纳哈城④。老安东不大谈到它,但这更使他想念它。
这条街上的老伙计们不常碰到一起。每人呆在自己的店里。晚间很早店就关上门了,因此街上也显得相当黑暗。只有一丝微光从屋顶上镶着角的窗子透露进来。在这里面,老单身汉一般地是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德文《圣诗集》,口中吟着晚祷诗;要不然他就在屋子里东摸西摸,忙这忙那,一直忙到深夜,这种生活当然不是很有趣的。在他乡作为一个异国人是一种悲惨的境遇:谁也不管你,除非你妨害到别人。
当外面是黑夜,下着雪或雨的时候,这地方就常常显得极端阴暗和寂寞。这儿看不见什么灯,只有挂在墙上的那个圣母像面前有一个孤独的小亮。在街的另一头,在附近一个渡口的木栏栅那儿,水声这时也可以清楚地听得见。这样的晚上是既漫长而又孤寂,除非人们能找些事情来做。打包裹和拆包裹并非是天天有的事情;而人们也不能老是擦着秤或者做着纸袋。所以人们还得找点别的事情来做。老安东正是这样打发他的时间。他缝他的衣服,补他的皮鞋。当他最后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就根据他的习惯在头上保留着他的睡帽。他把它拉得很低,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推上去,看看灯是不是完全吹熄了,他把灯摸一下,把灯芯捻一下,然后翻个身躺下去,又把睡帽拉下一点。这时他心里又疑虑起来:是不是下面那个小火钵里的每一颗炭都熄了和压灭了——可能还有一颗小小的火星没有灭,它可以使整体的火又燃起来,造成灾害。于是他就下床来,爬下梯子——因为我们很难把它叫做“楼”梯。当他来到那个火钵旁边的时候,一颗火星也看不见;他很可以转身就回去的。但是当他走了一半的时候,他又想起门闩可能没有插好,窗扉可能没有关牢。是的,他的那双瘦腿又只好把他送到楼下来。当他又爬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全身已经冻冰了,他的牙齿在嘴里发抖,因为当寒冷知道自己呆不了多久的时候,它也就放肆起来。他把被子往上拉得更紧一点,把睡帽拉得更低一点,直盖到眉毛上,然后他的思想便从生意和这天的烦恼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但是这也不是愉快的事情,因为这时许多回忆就来了,在他周围放下一层帘子,而这些帘子上常常是有尖针的,人们常常用这些针来刺自己,叫出一声“哦!”这些刺就刺进肉里去,使人发烧,还使人流出眼泪。老安东就常常是这个样子——流出热泪来。大颗的泪珠一直滚到被子上或地板上。它们滴得很响,好像他痛苦的心弦已经断了似的。有时它们像火焰似地燎起来,在他面前照出一幅生命的图画——一幅在他心里永远也消逝不了的图画。如果他用睡帽把他的眼睛揩一下的话,这眼泪和图画的确就会破灭,但是眼泪的源泉却是一点也没有动摇,它仍然藏在他心的深处。这些图画并不根据它们实际发生的情况,一幕一幕地按照次序显现出来;最痛苦的情景常常是一齐到来;最快乐的情景也是一齐到来,但是它们总是撒下最深的阴影。
“丹麦的山毛榉林子是美丽的!”人们说,但是杜林吉亚的山毛榉林子,在安东的眼中,显得更美丽得多。那个巍峨的骑士式的宫殿旁长着许多老栎树。它们在他的眼中也要比丹麦的树威严和庄重得多。石崖上长满了长春藤;苹果树上开满了花:它们要比丹麦的香得多。他生动地记起了这些情景。于是一颗亮晶晶的眼泪滚到他脸上来了;在这颗眼泪里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孩子在玩耍——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有一副鲜红的脸,金黄的卷发和诚实的蓝眼睛。他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儿子小安东——就是他自己。女孩有棕色的眼珠、黑发和聪明伶俐的外表。她是市长的女儿茉莉。这两个孩子在玩着一个苹果。他们摇着这苹果,倾听里面的苹果子发出什么响声。他们把它切成两半;每个人分一半。他们把苹果子也平均地分了,而且都吃掉了,只剩下一颗。小女孩提议把这颗子埋在土里。
“那么你就可以看到会有什么东西长出来。那将是你料想不到的一件东西。一棵完整的苹果树将会长出来,但是它不会马上就长的。”
于是他们就把这苹果子埋在一个花钵里。两个人为它热心地忙了一阵。男孩用手指在土里挖了一个洞,小女孩把籽放进去;然后他们两人就一起用土把它盖好。
“不准明天把它挖出来,看它有没有长根,”茉莉说。“这样可就不行!我以前对我的花儿也这样做过,不过只做过两次。我想看看它们是不是在生长;那时我也不太懂,结果花儿全都死了。”
安东把这花钵搬到自己家里去。有一整个冬天,他每天早晨去看它。可是除了黑土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春天到来了;太阳照得很温暖。最后有两片绿叶子从钵子里冒出来。
“它们就是我和茉莉!”安东说。“这真是美!这真是妙极了!”
不久第三片叶子又冒出来了。这一片代。表谁呢?是的,另外一片叶儿也长出来了,接着又是另外一片!一天一天地,一星期一星期地,它们长宽了。这植物开始长成一棵树。这一切现在映在一颗泪珠里——于是被揩掉了,不见了;但是它可以从源泉里再涌出来——从老安东的心里再涌出来。
在爱塞纳哈的附近有一排石山。它们中间有一座是分外地圆,连一棵树,一座灌木林,一根草也没有。它叫做维纳斯山,因为在它里面住着维纳斯夫人——异教徒时代的神抵之一。她又叫做荷莱夫人。住在爱塞纳哈的孩子们,过去和现在都知道关于她的故事。把那个高贵的骑士和吟游诗人但霍依塞尔⑤从瓦尔特堡宫的歌手群中引诱到这山里去的人就正是她。
小茉莉和安东常常站在这山旁边。有一次茉莉说:“你敢敲敲这山,说:‘荷莱夫人!荷莱夫人!请把门打开,但霍依塞尔来了’吗?”但是安东不敢。茉莉可是敢了,虽然她只是高声地、清楚地说了这几个字:“荷莱夫人!荷莱夫人!”其余的几个字她对着风说得那么含糊,连安东都不相信她真的说过什么话。可是她做出一副大胆和淘气的神气——淘气得像她平时带些小女孩子到花园里来逗他的那个样儿:那时因为他不愿意被人吻,同时想逃避她们,她们就更想要吻他;只有她是唯一敢吻他的人。
“我可以吻他!”她骄傲地说。于是她便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她的虚荣的表现。安东只有屈服了,对于这事也不深究。
茉莉是多么可爱,多么大胆啊!住在山里的荷莱夫人据说也是很美丽的,不过那是一种诱惑人的恶魔的美。最美丽、最优雅的要算是圣·伊丽莎白的那种美。她是这地方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虔诚的公主;她的善行被编成了传说和故事,在许多地方被人歌颂。她的画像挂在教堂里,四周悬着许多银灯。但是她一点也不像茉莉。
这两个孩子所种的苹果树一年一年地在长大。它长得那么高,他们不得不把它移植到花园里去,让它能有新鲜空气、露水和温暖的太阳。这树长得很结实,能够抵御冬天的寒冷。它似乎在等待严寒过去,以便它能开出春天的花朵而表示它的欢乐。它在秋天结了两个苹果——一个给茉莉,一个给安东。它不会结得少于这个数目。
这株树在欣欣向荣地生长。茉莉也像这样在生长。她是像一朵苹果花那样新鲜。可是安东欣赏这朵花的时间不长久。一切都起了变化!茉莉的父亲离开了老家,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茉莉也跟他一起去了。是的,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火车把他们的旅行缩短成为几个钟头。但是在那个时候,从爱塞纳哈向东走,到杜林吉亚最远边境上的一个叫做魏玛的城市,却需要一天一夜以上的时间。
茉莉哭起来;安东也哭起来。他们的眼泪融成一颗泪珠,而这颗泪珠有一种快乐可爱的粉红颜色,因为茉莉告诉他,说她爱他——爱他胜过爱华丽的魏玛城。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在这期间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由一个信差带来的;另一封是由一个旅人带来的。路途是那么遥远而又艰难,同时还要曲曲折折地经过许多城市和村庄。
莱莉和安东常常听人谈起特里斯丹和依苏尔特⑥的故事,而且他常常把这故事来比自己和茉莉。但是特里斯丹这个名字的意义是在“苦难中生长的”;这与安东的情况不相合,同时他也不能像特里斯丹那样。想象“她已经忘掉了我”。但是依苏尔特的确也没有忘掉他的意中人:当他们两人死后各躺在教堂一边的时候,他们坟上的菩提树就伸到教堂顶上去,把它们盛开的花朵交织在一起。安东觉得这故事很美丽,但是悲惨。不过他和茉莉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这样悲惨的吧。于是他就唱出一个吟游诗人维特·冯·德尔·佛格尔外得⑦所写的一支歌:
在荒地上的菩提树下——!
他特别觉得这一段很美丽:
从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
哎哎哟!
飘来夜莺甜美的歌声。
他常常唱着这支歌。当他骑着马走过深谷到魏玛去看茉莉的时候,他就在月明之夜唱着并且用口哨吹着这支歌。他要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来,而他也就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到来了。茉莉用满杯的酒,愉快的陪客,高雅的朋友来欢迎他;还为他准备好了一个漂亮的房间和一张舒服的床。然而这种招待跟他梦想的情形却有些不同。他不理解自己,也不能理解别人;但是我们可以理解!一个人可能被请到一家去,跟这家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一个人可以一起跟人谈话,像坐在马车里跟人谈话一样,可能彼此都认识,像在旅途上同行的人一样——彼此都感到不方便,彼此都希望自己或者这位好同伴赶快走开。是的,安东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是一个诚实的女子,”茉莉对他说,“我想亲自把这一点告诉你!自从我们小的时候起,我们彼此有了许多变化——内在的和外在的变化。习惯和意志控制不了我们的感情。安东!我不希望叫你恨我,因为不久我就要离开此地。请相信我,我衷心希望你一切都好。不过叫我爱你——现在我所理解的对于男子的那种爱 ——那是不可能的了。你必须接受这事实。再会吧,安东!”
安东也就对她说了“再会”。他的眼里流不出什么眼泪,不过他感到他不再是茉莉的朋友了,白热的铁和冰冷的铁,只要我们吻它一下,在我们的嘴唇上所产生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他的心里充满了恨,也充满了爱。
他这次没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回到爱塞纳哈来了,但是这种飞快的速度已经把他骑着的那匹马累坏了。
“有什么关系!”他说,“我也毁掉了。我要毁掉一切能使我记起她、荷莱姑娘或者那个女异教徒维纳斯的东西,我要把那棵苹果树砍断,把它连根挖起来,使它再也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可是苹果树倒没有倒下来,而他自己却倒下来了:他躺在床上发烧,起不来了,什么东西可以使他再起床呢?这时他得到一剂药,可以产生这样的效果——一剂最苦的、会刺激他生病的身体和萎缩的灵魂的药;安东的父亲不再是富有的商人了。艰难的日子——考验的日子——现在来到门前了。倒楣的事情像汹涌的海浪一样,打进这曾经一度是豪富的屋子里来。他的父亲成了一个穷人。悲愁和苦难把他的精力折磨尽了。安东不能再老是想着他爱情的创伤和对茉莉的愤怒,他还要想点别的东西。他得成为这一家的主人——布置善后,维持家庭,亲自动手工作。他甚至还得自己投进这个茫茫的世界,去挣自己的面包。
安东到卜列门去。他在那里尝到了贫穷和艰难日子的滋味。这有时使得他的心硬,有时使得他的心软——常常是过于心软。
这世界是多么不同啊!实际的人生跟他在儿时所想象的是多么不同啊!吟游诗人的歌声现在对他有什么意义呢?那只不过是一种声音,一种废话罢了!是的,这正是他不时所起的感想;不过这歌声有时在他的灵魂里又唱起来,于是他的心就又变得温柔了。
“上帝的意志总是最好的!”他不免要这样说。“这倒也是对的:上帝不让我保留住茉莉的心,她不再真心爱我。好运既然离开了我,我们的关系发展下去又会有什么结果呢?在她还没有知道我破产以前,在她还想不到我的遭遇以前,她就放弃了我——这是上天给我的一种恩惠。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最好的目的而安排的。这不能怪她——而我却一直在恨她,对她起了那么大的恶感!”
许多年过去了。安东的父亲死了;他的老屋已经有陌生人进去了。不过安东却要再看到它一次。他富有的主人因了某些生意要派他出去;他的职务又使他回到他的故乡爱塞纳哈城来。那座古老的瓦尔特堡宫和它的一些石刻的“修士和修女”,仍然立在山上,一点也没有改变。巨大的栎树把那些轮廓衬托得更鲜明,像在他儿时一样。那座维纳斯山赤裸裸地立在峡谷上,发着灰色的闪光。他倒很想喊一声:“荷莱夫人哟,荷莱夫人哟,请把山门打开吧,让我躺在我故乡的土里吧!”
这是一种罪恶的思想;他划了一个十字。这时有一只小鸟在一个丛林里唱起来;于是那支吟游诗人的歌又回到他心里来了:
在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
哎哎哟!
飘来夜莺甜美的歌声。
他现在含着眼泪来重看这座儿时的城市,他不禁记起了许多事情。他父亲的房子仍然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但是那个花园却改观了:现在在它的一边开辟了一条小径;他没有毁掉的那棵苹果树仍然立在那儿,不过它的位置已经是在花园的外面,在小径的另一边。像往昔一样,太阳照在这苹果树上,露珠落到它身上;它结了那么多的果子,连枝丫都弯到地上来了。
“它长得真茂盛!”他说。“它可会长!”
虽然如此,它还是有一根枝子被折断了。这是一只残忍的手做的事情,因为它离开路旁那么近。
“人们把它的花朵拆下来,连感谢都不说一声。——他们偷它的果子,折断它的枝条。我们谈到这棵树的时候,也可以像谈到某些人一样——当它在摇篮里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它会到这步田地!它的生活在开始的时候是多么光明啊!结果是怎样呢?它被人遗弃了,忘掉了——一棵花园的树,现在居然流落到荒郊,站在大路边!它立在那儿没有什么东西保护它;它任人劫掠和折断!它固然不会因此而死掉,但是它的花将会一年一年地变得稀少,它很快就会停止结果,最后——最后一切就都完了!”
这是安东在这树下所起的感想。这也是他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在哥本哈根的那个“小房子街”上的一座孤寂的木屋子里,在许多夜里,所起的感想。他被他富有的老板——一个卜列门的商人——送到这儿来,第一个条件是不准他结婚。
“结婚!哈!哈!”他对自己苦笑起来。
冬天来得很早;外面冻得厉害。一阵暴风雪在外面呼啸。凡是能呆在家里的人都呆在家里不出来。因此,住在对面的邻居也没有注意到安东有两天没有开过店门,他本人也没有出现,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没有必要的事情,谁会走出来呢?
那是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在这些窗子的不是玻璃的房子里,平时只有黎明和黑夜这两种气氛。老安东有整整两天没有离开过他的床,因为他没有气力起来。天气的寒冷已经把他冻僵了。这个被世人遗忘了的单身汉在那儿,简直没有办法照料自己了。他亲自放在床边的一个水壶,他现在连拿它的气力都没有。现在它里面最后的一滴水已经喝光了。压倒他的东西倒不是发烧,也不是疾病,而是衰老。在他睡着的那块地方,他简直被漫长的黑夜吞没了。一只小小的蜘蛛——可是他看不见它——在兴高采烈地、忙忙碌碌地围着他的身体织了一层蛛网。它好像是在织一面丧旗,以便在这老单身汉闭上眼睛的那天可以挂起来。
时间过得非常慢、非常长,非常沉闷。他再没有眼泪可流,他也不感到痛楚。他心里也不再想起茉莉。他有一种感觉:这世界与它熙熙攘攘的声音和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他仿佛是躺在世界的外面。谁也没有想到他。他偶尔也感觉到有点饥渴。是的,他有这种感觉!但是没有谁来送给他茶水——没有谁。于是他想起那些饥饿的人;他想起圣伊丽莎白生前的事迹。她是他故乡和他儿童时代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公爵夫人,一个仁慈的少妇。她常常去拜访最贫寒的小屋、带食物和安慰给生病的人。她的一切虔诚的善行射进他的灵魂。他想起她带给苦痛的人们安慰的话语,她替受难的人们裹伤,带肉给饥饿的人吃,虽然她的严厉的丈夫常为这类的事情骂她。他记起那个关于她的传说:她有一次提着满满一篮的食物和酒;这时监视着她的脚步的丈夫就走过来,生气地问她提着的是什么东西;她害怕得抖起来,她回答说她篮子里盛的是她在花园里摘下的玫瑰花朵;他把那块白布从篮子上拉开,于是一件奇迹为这虔诚的妇人发生了:面包、酒和这篮子里的每件东西全都变成了玫瑰花!
老安东平静的心里现在充满了对于这位圣者的记忆。她现在就亲身在他沮丧的面孔前面立着,在丹麦国土上这个简陋木屋里的、他的床边立着。他把头伸出来,凝望着她那对温柔的眼睛,于是他周围的一切就变成了玫瑰和阳光。是的,好像是玫瑰在展开花瓣,喷出香气。这时他闻到一种甜蜜的、独特的苹果花的香味。于是他就看到一株开满了花朵的苹果树;它在他头上展开了一片青枝绿叶——这就是他和茉莉用苹果子共同种的那株树。
这树在他身上撒下它芬芳的花瓣,使他发热的前额感到清凉,这些花瓣落到他干渴的嘴唇上,像面包和酒似地提起他的精神。这些花瓣落到他的胸膛上,他于是感到轻松,想安静地睡过去。
“现在我要睡了!”他对自己低声说。“睡眠可以恢复精神。明天我将又可以起床了,又变得健康和强壮了。那才美呢,那才好呢!这株用真正的爱情所培养出来的苹果树,现在站在我面前,放射出天国的光辉!”
于是他就睡去了。
过了一天以后——这是他的店子关门的第三天——暴风雪停止了。对面的一个邻居到他的木屋子里来看这位一直还没有露面的老安东。安东直直地躺在床上—— 死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那顶老睡帽!在他入殓的时候,人们没有把这顶睡帽戴在他的头上,因为他还有一顶崭新的白帽子。
他曾经流过的那些眼泪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些泪珠变成了什么呢?它们都装在他的睡帽里——真正的泪珠是没有办法洗掉的。它们留在那顶睡帽里被人忘记了。不过那些旧时的回忆和旧时的梦现在保存在这顶“单身汉的睡帽”里,请你不要希望得到这顶帽子吧。它会使你的前额烧起来,使你的脉搏狂跳,使你做起像真事一样的梦来。安东死后戴过这帽子的第一个人就有这样亲身的体会,虽然已经时隔半个世纪。这个人就是市长本人。他有一个太太和11个孩子,而且生活得很好。他马上就做了许多梦,梦到失恋、破产和艰难的日子。
“乖乖!这帽子真是热得烫人!”他说,赶快把它从脑袋上拉掉。
一颗珠子滚出来,接着滚出第二颗,第三颗;它们滴出响声,发出闪光。
“一定是关节炎发作了!”市长说。“我的眼睛有些发花!”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爱塞纳哈的老安东所撒下的泪珠。
从来无论什么人,只要戴上这顶睡帽,便会做出许多梦和看到许多幻影。他自己的生活便变成了安东的生活,而且成为一个故事;事实上,成为许多的故事。不过我们可以让别人来讲它们。我们现在已经讲了头一个。我们最后的一句话是。请不要希望得到那顶“老单身汉的睡帽”。
①单身汉(Pebersvend)这个字在丹麦文里是由Peber(胡椒)和Svend(店伙)两个字合成的。可见丹麦文中“单身汉”这个字的起源是跟这个故事有关的,即“胡椒朋友”。
②原文“Hysken Straede”即“小房子街”的意思。这既不像丹麦文,也不像德文,而是“洋泾浜”的德文和丹麦文的混合物。Hysken是丹麦人把德文kauschen(小房子)改成丹麦文的结果。“Straede”(街)是地道的丹麦文。
③布龙斯威大(Brunswick)是德国中间的一个城市。这儿的啤酒以强烈著名。
④杜林吉亚(Tburingia)是德国一个省,以多森林和美丽的城市如魏玛(Weimar)和爱塞纳哈(Eisenach)著名。瓦尔特堡垒(Wartburg)是一个古老的宫殿;在中世纪许多吟游诗人经常到这儿来举行诗歌比赛。
⑤但霍依塞尔(Tannhauser)是德国13世纪的一个抒情诗人。德国的名作曲家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曾根据他的传说写出一个有名的歌剧,叫做《但霍依塞尔》。
⑥这是中世纪一个传奇故事中的两个主角。特里斯丹(Tristan)爱上了国王马尔克的女儿依苏尔特(Isolde)。因为皇后的嫉妒,他们不得结婚。
⑦维特·冯·德尔·佛格尔外得(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1170~1230?)是德国一个著名的抒情诗人和吟游诗人。他最著名的情诗是《在菩提树下》(Unter der Linden)。
第16篇、碎布块
在工厂外面,从四面八方收来的碎布片堆成一个又一个高高的垛子。每块碎布都有自己的历史,每块碎布片也在讲自己的历史,但是你不可能听全它们所讲的一切。有些碎布片是本国出产的,有的来自外国。这边一块丹麦布片和一块挪威布块挨在一起;一块是地道的丹麦布,另一块则是货真价实的挪威货。任何通情达理的挪威人和丹麦人都会说,这两位真是有意思。
它们的语言是相通的①,尽管挪威布块说,两者的差别大得很,就像法文和希伯莱文一样。“我们跑上山去为了保持我们语言的纯正,可是丹麦人却尽讲些引经据典拗口的话②。”它俩不停地谈着,尽讲些陈旧的废话。只在成了碎布堆的时候,它们的话才有了一点价值。
“我是挪威的!”挪威布块说道。“我说我是挪威的,我想我说得够明白了!我的每根经纱纬线都很结实,就像老挪威的上古岩石一样。我们这个国家有一部宪法③,就像自由的美国一样!一想起我的身份,一想起我的思想将用花岗岩铿锵的声音表达出来,我的每根纱线都觉得惬意自在!”
“可是我们有文学!”丹麦碎布片说道。“您懂不懂那是什么?”
“我不懂!”挪威的重复了一遍。“平原老乡,要我把他搬到山上,用北极光照照看吗;那个破烂货!冰块在挪威的太阳下融化的时候,丹麦那巴掌大的船便装着黄油和干酪到我们这里来,可以算得上是好吃的东西!搭配着运来的便是丹麦文学。我们不需要那玩意儿!在有清泉流出的地方,谁都不愿要陈啤酒。这里有一股清泉,还没有得到开发,还没有在报纸上宣传,没有什么外国朋友、作家把它带到国外去,让它在欧洲出名。我这是发自肺腑的话,丹麦人应该习惯于听老实话,他作为我们斯堪的纳维亚大家庭的一员来到我们那骄傲的山国,来到世界最古老的石山的时候就会习惯的。”“这样的话我们丹麦布块是永远讲不出口的!!”丹麦布块说道。“那不是我们的天性。我了解我自己,也了解和我一样的这些碎布块。我们极其善良,我们很谦逊,我们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这确实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可是我很喜欢这样。我觉得这样很美好。顺便说一句,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充分地了解我的优点,不过我不谈论它,谁也不会因此而指责我的。我很温和,也很随和。什么事都能迁就,不嫉妒任何人,对谁都讲好话,尽管别人实在没有多少好处可讲,随它们去吧!我常常为此发笑,因为我是如此有天赋!”
“别拿这种平原国家软绵绵的语言跟我讲话,我听了恶心!”
它们两个都被造成了纸。巧极了,挪威布块造成的那张纸写成了最忠贞的情书寄送给了一个丹麦姑娘;丹麦布块造成的纸写了一篇歌颂挪威威力和美景的诗歌。
碎布块在离开了碎布堆后经过真与美的改造,也变成某种好东西。它们彼此有了充分的了解,这种了解中有幸福。故事就是这样,它很有趣,谁也没有得罪谁,除了——
碎布块之外。
①斯堪的纳维亚三国(丹麦、挪威、瑞典)的语言本是同源的,只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产生了差异。但三国的语言还是相通的。

②这里是对丹麦诗人和牧师格隆特维的古板文字的讥讽。
③指1814年5月7日挪威制定的宪法。挪威在此前曾受丹麦统治多年。1807—1814年丹麦与英国作战7年,这时欧洲的英德俄等联军又与法国作战,而拿破仑的法国又是丹麦的盟友。因此,在1814年初联军进逼巴黎时,丹麦被迫于1814年1月14日在基尔和约上签字,将挪威割让给反法的瑞典。挪威此时的资产阶级已比较强大,于是自己制定宪法,宣布自己是独立的国家。
第17篇、演木偶戏的人
轮船上有一个年纪相当大的演木偶戏的人。他有一副愉快的面孔。如果他这个面孔的表情是代表实际情况的话,那么他就要算是人世间一个最幸福的人了。他说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是我听他亲口这样说的。他是我的同胞——一个丹麦人;他同时也是一个旅行剧团的导演。他的整个班子装在一个大匣子里,因为他是一个演木偶戏的人。他说他有一种天生的愉快心情,而且这种心情还被一个工艺学校的学生“洗涤”过一次。这次实验的结果使他成为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起初并没有马上就听懂其中的道理,不过他把整个的经过都解释给我听。下面是全部的经过:
“事情发生在斯拉格尔斯,”他说。“我正在一个邮局的院子里演木偶戏。观众非常拥挤——除了两个老太婆以外,全是小孩子。这时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走了进来。他坐下来,在适当的时候发笑,在适当的时候鼓掌。他是一个很不平常的看客!我倒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我听说他是工艺学校的一个学生。这次特别被派到乡下来教育老百姓的。
“我的演出在8点钟就结束了,因为孩子们须得早点上床去睡觉——我不能不考虑观众的习惯。在9点钟的时候,这个学生开始演讲和实验。这时我也成为他的听众之一。又听又看,这真是一桩痛苦的事情。像俗话所说的,大部分的东西在我的头上滑过而钻进牧师的脑袋里去了。不过我还是不免起了一点感想:如果我们凡人能够想出这么多东西,我们一定是打算活得很久——比我们在人世间的这点生命总归要久一点。他所实验的这些东西可算是一些小小的奇迹,都做得恰到好处,非常自然。像这样的一个工艺学校学生,在摩西和预言家的时代,一定可以成为国家的一个圣人①;但是假如在中世纪,他无疑地会被烧死②。
①摩西和预言家都是基督教《圣经·旧约》里的人物,生活在大约纪元前1200年间。在这时代希伯来人因为迁居不定,须得经常想出许多办法来解决生活上的问题。因此有新思想的人都受到尊崇。
②在欧洲中世纪教会统治之下,凡是有新奇思想的人都被视为异端,当做魔鬼的使者烧死。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第二天晚上,当我做第二次演出的时候,这位学生又来了;这时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我曾经从一个演戏的人听到一个故事:据说当他演一个情人的角色的时候,他头脑中总是想看观众中的一个女客。他只是为她而表演;其余的人他都忘得干干净净。现在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是我的‘她’,我的唯一看客,我真是为‘她’而演戏。等这场戏演完了、所有的木偶都出来谢了幕以后,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请我到他的房里去喝一杯酒。他谈起我的戏,我谈起他的科学。我相信我们两方面都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还得有些保留,因为他虽然实验了许多东西,但是却说不出一个道理。比如说吧,有一片铁一溜出螺旋形的器具就有了磁性。这是什么道理呢?铁忽然获得了一种精气,但这种精气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想这和现实世界里的人差不多:上帝让人在时间的螺旋器具里乱撞,于是精气附在人身上,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个拿破仑,一个路德,或者类似的人物。

“‘整个的世界是一系列的奇迹,’学生说,‘不过我们已经非常习惯于这些东西,所以我们只是把它们叫做日常事件。’
“于是他侃侃而谈,作了许多解释,直到后来我忽然觉得好像我的头盖骨一下子被揭开了。老实说,要不是现在我已经老了,我马上就要到工艺学校去学习研究这个世界的办法,虽然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了。
“‘一个最幸福的人!’他说;他似乎对我的这句话颇感兴味。‘你是幸福的吗?’
“‘是,’我说,‘我和我的班子无论到什么城市里去,都受到欢迎。当然,我也有一个希望。这个希望常常像一个妖精——一个恶梦——似的来到我心里,把我的好心境打乱。这个希望是:我希望能成为一个真正戏班子的老板,一个真正男演员和女演员的导演。’
“‘你希望你的木偶都有生命;你希望它们都变成活生生的演员,’他说。‘你真的相信,你一旦成了他们的导演,你就会变得绝对幸福吗?’
“他不相信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却相信。我们把这个问题从各个方面畅谈了一通,谈来谈去总得不到一致的意见。虽然如此,我们仍然碰了杯——酒真是好极了。酒里一定有某种魔力,否则我就应该醉了。但事实不是这样;我的脑筋非常清楚。房间里好像有太阳光——而这太阳光是从这位工艺学校学生的脸上射出来的。这使我想起了古时候的一些神仙,他们永远年轻,周游世界。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他,他微笑了一下。我可以发誓,他一定是一个古代的神仙下凡,或者神仙一类的人物。他一定是这样的一个人物:我最高的希望将会得到满足,木偶们将会获得生命,我将成为真正演员的导演。
“我们为这事而干杯。他把我的木偶都装进一个木匣子,把这匣子绑在我的背上,然后让我钻进一个螺旋形的器具里去。我现在还可以听得见,我是怎样滚出来、躺在地板上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全班的戏子从匣子里跳出来。我们身上全有精气附体了。所有的木偶现在都成了有名的艺术家——这是他们自己讲的;而我自己则成了导演。现在一切都齐备,可以登台表演了。整个的班子都想和我谈谈。观众也是一样。
“女舞蹈家说,如果她不用一只腿立着表演,整个的剧院就会关门;她是整个班子的女主角,同时也希望大家用这个标准来对待她。表演皇后这个角色的女演员希望在下了舞台以后大家仍然把她当做皇后看待,否则她的艺术就要生疏了。那位专门充当送信人的演员,也好像一个初次恋爱的人一样,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因为他说,从艺术的完整性讲,小人物跟大人物是同样重要。男主角要求只演退场的那些场面,因为这些场面会叫观众鼓掌。女主角只愿意在红色灯光下表演,因为只有这种灯光才对她合适——她不愿意在蓝色的灯光下表演。
“他们简直像关在瓶子里的一堆苍蝇,而我却不得不跟他们一起挤在这个瓶子里,因为我是他们的导演。我的呼吸停止了,我的头脑晕了,世上再没有什么人像我这样可怜。我现在是生活在一群新的人种中间。我希望能把他们再装进匣子里,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当过他们的导演。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说,他们不过是木偶而已。于是他们就把我打得要死。
“我躺在我自己房间里的床上。我是怎样离开那个工艺学校学生的,大概他知道;我自己是不知道的。月光照在地板上;木匣子躺在照着的地方,已经翻转来了;大大小小的木偶躺在它的附近,滚做一团。但是我再也不能耽误时间了。我马上从床上跳下来。把它们统统捞进去,有的头朝下,有的用腿子站着。我赶快把盖子盖上,在匣子上坐下来。这副样儿是值得画下来的。你能想象出这副样儿吗?我是能的。
“‘现在要请你们待在里面了,’我说,‘我再也不能让你们变得有血有肉了!”
“我感到全身轻松了一截,心情又好起来。我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了。这个工艺学校学生算是把我的头脑洗涤一番了。我幸福地坐着,当场就在匣子上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事实上是中午,因为这天早晨我意外地睡得久——我仍然坐在匣子上,非常快乐,同时也体会到我以前的那种希望真是太傻。我去打听那个工艺学校的学生,但是他已经像希腊和罗马的神仙一样不见了。从那时起,我一直是一个最幸福的人。
“我是一个幸福的导演,我的演员也不再发牢骚了,我的观众也很满意——因为他们尽情地欣赏我的演出。我可以随便安排我的节目。我可以随便把剧本中的最好的部分选出来演,谁也不会因此对我生气。那些30年前许多人抢着要看,而且看得流出眼泪的剧本,我现在都演出来了,虽然现在的一些大戏院都瞧不起它们。我把它们演给小孩子们看,小孩子们流起眼泪来,跟爸爸和妈妈没有什么两样。我演出《约翰妮·蒙特法康》和《杜威克》,不过这都是节本,因为小孩子不愿意看拖得太长的恋爱故事。他们喜欢简短和感伤的东西。
“我在丹麦各地都旅行过。我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认识我。现在我要到瑞典去了。如果我在那里的运气好,能够赚很多的钱,我就做一个真正的北欧人——否则我就不做了。因为你是我的同乡,所以我才把这话告诉你。”
而我呢,作为他的同胞,自然要把这话马上传达出来——完全没有其他的意思。(1851年)
这个小故事原是1851年哥本哈根出版的安徒生的游记《在瑞典》一书的第九章。故事的寓意是想通过一个木偶戏班子说明“人事关系”的复杂。当木偶们没有获得生命之前,戏班子的老板可以很顺利地处理一切演出事务。但当这些木偶获得了人的生命以后,各自觉得不可一世,自命为主要演员。
“他们(演员)简直像关在瓶子里的一堆苍蝇,而我(老板)不得不跟他们一起挤在这个瓶子里,因为我是他们的导演。我的呼吸停止了,我的头脑晕了,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像我这样可怜。我现在是生活在一群新的人种中间。我希望把他们再装进匣子里,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当过他们的导演。”果然,夜里当木偶正在睡觉的时候,“我把它们统统捞进去,有的头朝下,有的用腿子站着。我赶快把盖子盖上,在匣子上坐下来。”他的“人事关系”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当然在实际生活中事情不会是如此简单。
第18篇、全家人讲的话
全家的人讲了些什么话呢?唔,请先听小玛莉说的什么吧。

这是小玛莉的生日;她觉得这是所有的日子中最美好的一天。她所有的小男朋友和小女朋友们都来和她玩耍;她穿着最漂亮的衣服。这是她从祖母那儿得来的。祖母已经到上帝那儿去了,不过在她走进明亮和美丽的天国以前,她就已经把衣服裁好了,缝好了。
玛莉房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华丽的礼物:有设备齐全的最精致的厨房,有能够转动眼睛和在肚皮上一按就能说声“噢!”的木偶,还有一本画册,里面有最美妙的故事可读——如果你认识字的话!但是比所有的故事更美妙的是,过许多生日!
“活着本身就是美妙的!”小玛莉说。
干爸爸还补充了一句,说活着本身就是最美妙的童话。
她的两个哥哥住在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他们都是大孩子,一个9岁,一个11岁。他们也觉得活着是很可爱的——照自己的方式活着,而不是像玛莉这样一个孩子活着;不,是像一个活泼的小学生一样地活着:品行通知书上写着“优等”,跟同学痛快地比比气力,在冬天滑冰,在夏天踩踏车,阅读关于城堡、吊桥和地牢的故事,静听关于非洲中部的探险。但是有一个孩子却有一种不安的情绪:他害怕在他没有长大以前,一切东西就已经被发现了。他自己非常希望去作一番冒险。干爸爸曾经说过,生活是一个最美妙的童话①,而且人本身就在这个童话里面。
这些孩子住在第一层楼。在更高的一层楼上住着这个家族的另一分支,他们也有孩子,不过都长大了:一个有17岁,另一个有20岁,但是第三个,据小玛莉的意见,要算年纪最大——他有25岁,而且还订了婚。
他们的境况都很好;他们的父母好,衣服好,能力也好。他们知道自己的要求:“向前进!打倒一切旧的障碍!把整个世界摊开来自由地看一看——这才是我们认为最美妙的事情呢。”干爸爸说得对:“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最美妙的童话!”
爸爸和妈妈都是年纪大的人——他们的年纪自然会比孩子大一些的。他们的嘴角上飘着微笑,眼睛和心里也藏着微笑;他们说:
“这些年轻人是多么年轻啊!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按照他们想象的那样在发展,但是却在不停地发展。生活是一个奇怪而可爱的童话!”
干爸爸住在最上层,略微接近天空——大家这样形容住在顶楼上的人。他已经老了,但是精神却非常年轻,他的心情老是很好;他会讲的故事又多又长。他周游过世界;他的房间里摆着各国可爱的东西: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都挂满了画;有些窗玻璃是红的,有些是黄的——如果人们朝里面望,不管外面的天气怎样阴,世界总像是充满了太阳光。一个大玻璃盆里栽着绿色的植物;在这玻璃盆的另一边,有几条金鱼在游泳——它们望着你,好像它们知道的事情太多,而不屑于和人讲话似的。这儿甚至在冬天都有花的香味。火在炉子里熊熊地燃着。坐在这儿望着火,听它烧得僻啪僻啪地响,真是有趣得很。
“这使我回忆起许多过去的事情,”干爸爸说。小玛莉也似乎看见火里出现了许多图景。
但是在旁边的一个大书架里放着许多真正的书。有一本是干爸爸常读的,他把它叫做书中之书:这是一部《圣经》。在绘图里,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历史都被描写出来了:创世、洪水、国王和国王中的国王。
“一切已经发生过和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书里全有!”干爸爸说。“一本书包罗万象!请想想看!的确,人类所祈求的一切东西,《主祷文》用几个字就说清楚了:‘我们在天上的父!’②这是慈悲的水滴!这是上帝赐予的安慰的珠子。它是放在孩子的摇篮里,放在孩子心里的一件礼物。小宝贝,把它好好地保藏着吧!不管你长得多大,不要遗失它;那么你在变幻无穷的道路上就不会迷失方向!让它照着你,你就不会走错路!”
干爸爸说到这儿眼睛就亮起来了,射出快乐的光辉。这对眼睛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哭过。“那也是很好的,”他说。“那时正是考验的时候,一切都显得灰暗。现在我身里身外都有阳光。人的年纪一大,就更能在幸福和灾难的时刻中看出上帝是和我们在一起,生活是一个最美妙的童话——只有上帝才能给我们这些东西,而且永远是如此!”
“活着本身就是最美妙的!”小玛莉说。
小男孩子和大男孩子也都这样说。爸爸。妈妈和全家的人也都这样说。特别是干爸爸也这样说。他有生活的经验,他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人,知道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童话,而且说——直接从心里说出来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最美妙的儿童童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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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儿的“童话”跟上句的“冒险”在丹麦文里同是eventyr这个字,因为这个字有两种意义。这种双关意义,在中文里是无法译出来的。
②《主祷文》是基督教最常用的一篇祈祷文,见《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九至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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