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17岁，他离家时，父亲(father)正醉得不省人事。15岁的弟弟小海跟着他转，他摸了摸弟弟的头，说：他喝多了，你就离他远点儿。钱我给你寄你们学校老师那儿。小海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他出门时，父亲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骂：你个小犊子，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还把老子当仇人……

　　他在一瞬间柔软的心变得很硬很硬，摔了门出去。

　　两天一晚，他下定了决定不回家，死也要挣了大钱砸给他。还给他养育他17年的那份饭钱，然后两不相欠。

　　3天后，他在郊区的一家砖厂找到了出砖的活，管吃管住，一个月拿450块钱，每日累得贼死，倒在大通铺上就可以睡着。这样很好，他不会想到父亲，不会想到那个家。只是，每次完了工，看到夕阳沉沉落下时，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别的工友唠叨着妻子孩子热炕头，他什么都不说，因为他是老史家的“野种”，他的家从来不曾温暖过。

　　B

　　那个叫史先昌的男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不爱他。就像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酒鬼一样。他是他的大儿子，听周围的人说生他那天，老史正趴在东风车下面给人修车，传话的人远远地喊了一嗓子：老史，嫂嫂生了个带把的!就听老史的头“咣当”就撞到车底板上。

　　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拉出来，好一会儿，老史才缓过来那口气，他说：我当爹了?老史顾不得洗去脸上的黑油，脸像包公一样跑进了医院。

　　整个月子里，清炖老母鸡(hen)、熬鲫鱼(crucian)汤、炖猪蹄，只要人家说下奶的东西，老史不怕麻烦事。邻居对他说：大小子，那时你爸的脾气好得啊跟面捏了似的，哪成想就到了这步田地……

　　史先昌变成酒鬼是从一个谣言开始的。他要上小学了，学校要交一张一寸照片。

　　小城里的人接头碰脸，都熟悉。照相馆的老板看了看眉清目秀的他，说：你咋跟你爹一点儿都不像呢？爷俩我见多了，像你们这样没一点儿像的，没有!

　　那晚天很黑，没有星星都没有月亮。他不知道啥是绿帽子，也不晓畅自己为啥会不像他，只是，他的心里隐约约约有些畏惧。畏惧什么，他也并不清楚。

　　C

　　他像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史先昌的儿子一样，越长越离谱。那些谣言让修车的老史变成为酒鬼加魔鬼。他常常撒酒疯，让他们娘仨跪着还不过瘾，还让小海起来在他们跪着的地面撒上沙子。跪一个晚上，他的膝盖肿得不敢碰，拳头攥得很紧。

　　母亲是个沉默少语的妇人，任凭史先昌怎么打也不出声。母亲私下里劝他：别跟他一样，咱们欠他的。等你长大了，离开这个家，就好啦。

　　可是，先离开家的人是她。他13岁那个早晨被老史从炕上拉起来，他暴跳如雷，***死哪儿去了?他看到炕上的柜门开着，那里面空了好大的地方。酒鬼史先昌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母亲一去不回，父亲仍是逢酒必喝，饮酒必醉。只是，他不再打他们。而他，也拒绝跟他说半个字，迫不得已说时，他就叫弟弟转达。他看得出他眼里的怒火，他心里想：都是你自找的。

　　只是，他从来没有让他们吃不上饭。他的时间一半清醒一半醉，清醒时就趴在车底下，三九严寒大概是三伏酷暑，别人不干的活，老史全接着，他的修车技能没挑的。只是，他受不了他喝醉了酒的骂和哭。

　　他想自己迟早要离这个破家远远的，越远越好。

　　D

　　他是来到砖厂一个月以后出的事。

　　他住的地方又阴又冷，他还不习惯北方的气候，感冒发烧。那天他从早上5点开始一向干了13个小时活，中心只吃了两个小馒头。临到晚上6点，赶出了最终一窑砖，他险些是机器地往大垛上摞，却不想手里的小推车一会儿撞到了砖垛上，砖块像雨点儿一样把他砸在下面。

　　他醒过来时，已经是3天后了。他躺在窄小拥挤的病房里听着小护士数落：赶紧找你的家人，你们那个黑心老板把你送来，交了2000块押金就跑了……

　　他想坐起来，腿却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他的头嗡地就大了。他大声喊大夫，大夫面无表情地通知他腿暂时没知觉了，能否好起来，要看规复状况。

　　那天晚上，他说了自己家里的地址和电话。他想：说了也白说，史先昌巴不得他早点儿死呢！只是，他想见见弟弟小海。

　　3天后的傍晚，他的病房门口出现了风尘仆仆的史先昌，他身上还穿着修车穿的那件油渍麻花的蓝衣服，他进门就骂：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欠了你八辈子血债啊？在家你不好好呆着，跑出来挣钱，这下挣大扯了吧?

　　他受伤后第一次哭，哭得泣不成声。他说:我不连累你，你给我买包老鼠(mouse)药，一了百了。我欠你的，下辈子还给你!史先昌使劲给了他一巴掌，他说:下辈子还?你想得美，想死，没那么轻易。

　　出院时，史先昌一米六出头的个儿背着一米七八的他，他的腿拖在地上，险些快将他压服了。他趴在史先昌的背上，看到他的头发白了好些，他的鼻子酸酸的。

　　E

　　回到那依旧破败不堪的家，他的心里再一次想到了死。他不吃饭，史先昌便用勺子撬他的嘴，往他的嘴里灌米汤，灌进嘴里，他还吐出来。

　　如此支撑几个回合，父亲累得坐在床沿上喘粗气，他骂：你是怎么害我都害不够啊?你从小到大都晃在我眼前，让全镇子的人都知道我老史戴了绿帽子，你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那意味着什么吗?***把你扔下跑了，我让你吃让你喝，供你上学，结果呢，结果供出你个狼(wolf)崽子，一声不吭你就走了啊!你腿砸伤了，伤了咱就治呗，你还不活了，我五十来岁了，我这是图啥啊？

　　他骂着骂着，泪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往下淌。父亲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他终于忍不住了，很小很小声地叫了声：爸!史先昌抬眼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呜呜滔滔哭了起来。他想到这些年，他怨他，恨他，却从没站在他的立场上想过。他是个男人，被别人耻笑，而他，便是他的耻辱柱……

　　从那天起，他开始每日拄着父亲给他做的木头手杖演习走路。他扔掉手杖那天，父亲买了两瓶酒返来。他这才想到，父亲好些日子都没喝过酒了。父亲说:咱爷俩明天喝点儿，看一看你到底是不是我老史的儿子。

　　虽然他从没喝过酒，却很有酒量。父亲醉倒在土炕上时，他还能说出话来，他口齿不清地说：爸，你等着，等着儿子给你买瓶茅台喝喝。说着说着，他就哭了，那一回酒喝得真痛快，心里淤积了十几年的心结一会儿都喝开了。

　　爱谁谁，史先昌是他爹，这事他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