鹳国王

（伊拉克）

已往有个国王，统治着古巴格达，很受人民爱戴。他有一把长胡子，一根金水烟袋和一个会烧出从古以来最美味的鲜鱼的厨师。这位出名的国王能够把一条腿笔直地朝前伸出，身子坐在另一条腿上好几个钟头；能够背诵一切古兰经；能够对他的臣民一口说出前一天他们在市集上热烈争论的中心问题。巴格达人民私下议论，说他们的国王有千里眼温顺风耳。

每日早上国王在他的王宫里接见来告状的人民，一到午后就谁也找不到他了，因为他声称他每日下午都得睡午觉。巴格达的居民们可从来都不知道，有一扇小门从王宫直通到一条僻静的胡同。

“来吧，阿里・平・曼扎，”国王向他的首相说，“该是我们去搜集人民的材料的时候了。我们到市集上去吧。”

曼扎取来两套商人穿的衣服，国王和他的首相马上扮成两个绸缎商人，按照他们一贯的秘密习惯，走进巴格达城。

可是他们进城的时候，一个干瘦得像片枯树枝叶的老商贩用敏锐的眼光打量了他们一下，接着就合上眼皮，用颤巍巍的手，把一个悦目的镶着宝石的盒子举到他们的鼻子跟前。

国王被漂亮的盒子吸引住，停下了脚步。

“老大爷，你卖的是什么东西呀？”他问道。

“是鼻烟盒呀，可敬的国王。”

“你要卖多少钱呢？”

“一个金币，庆幸的国王。”

国王扔给他两个金币，买下了鼻烟盒。国王和他的首相一路往前走的时候，鼻烟盒在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一会儿他们来到了郊外一个静静静的湖边，国王感到有点疲倦，他想，要是在穿过市集回到王宫之前，先在湖边歇息一会儿，也许会好一些。

“我花了两个金币买了这个鼻烟盒，我倒要闻一闻。看它里面是不是装有鼻烟。”

他掀开盖子，看见小小的盒子里面装满褐色的粉末。可是他正想拿一点来闻闻的时候，他看见盖子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小片羊皮纸。他好奇地把羊皮纸取出来，发现它叠了三叠。他慢慢地高声念道：

“闻一闻鼻烟会长出翅膀，喊一声‘沙拉维尔’，会长出手臂。”

“啊，”首相觉得很好玩，说，“这是一只魔盒呀，庆幸的国王。我们就来试试鼻烟吧。”

“可是，”国王说，“你相信写在这儿的字会使我们规复原形吗？”

“为什么不会呢，”首相耸了耸肩膀，“倘使闻一闻鼻烟能长出翅膀，那末念一念这个字也就一定会长出手臂来的。”

国王很想试一试。他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希望在巴格达城的上空遨游。他取了一点儿鼻烟，随即把鼻烟盒递给他的首相，首相也照样取了一点儿鼻烟抹在鼻孔里。他们使劲地闻了好久。突然之间响起了一阵沙沙声，翅膀的飞扑声，国王看见一只巨大的鹳鸟展开翅膀站在自己面前。国王张开嘴想笑，正要说：“你魔法上身啦，曼扎！”

可是国王嘴里能够说出的只有几声暗哑的“卡拉蒲！卡拉蒲！”

首相拍着翅膀。张大嘴巴，然而他所说的也只是“卡拉蒲！卡拉蒲！”

不过，既然变成为鸟儿，国王和他的首相倒是会讲鸟儿的话了。

“卡拉蒲！卡拉蒲！咱们飞到湖的上空去吧！”国王尖声说。

“卡拉蒲！卡拉蒲！这是一个好念头，”首相说。

于是他们展开重大的白翅膀，带着一种罕见的自由安闲的感觉，飞到湖水上空，越过巴格达上空，越过巴格达城，国王看见他的人民有的在做礼拜，有的在睡觉(sleep)，有的在谈天，有的在打架，有的在做买卖。他用他那小小的眼睛看见了王宫的侍臣们，看见了军队里的士兵。

“真的，”国王一面飞一面想，“一只在空中飞的鹳鸟，倒比我更了解我的京城呢。”

快到傍晚的时候，首相猛扑到国王面前，冲着他痛苦地嚷道，“庆幸的国王呀，我们一定得回王宫去啦，天快黑了，我们会迷路的。”

国王飞得那样开心，还不打算回去，不过他觉得曼扎的话也有道理，只得叹了一口气。他们

缓慢地拍动着沙沙作响的翅膀，向那个僻静的湖边飞去。他们在湖边落下来，用他们又长又细的腿站在地上。 国王曾把他的鼻烟盒藏在一株灌木底下，现在他把它取出来，噘起长嘴念那有魔力的字。 “沙拉维尔！”他嘎声念着，把眼睛转向他的首相，希望看到曼扎的熟悉的褐色面孔和缠着头巾的脑袋。然而首相并没有出现，只有一只鹳鸟的巨大而羽毛丰满的形体。国王非常吃惊。 “沙拉维尔！”他恐惧感地叫道，“沙拉维尔！沙拉维尔！” 然而他俩仍然是鹳鸟。 首相畏惧起来了。他扑动翅膀，抖动羽毛，一会儿用这只脚一会儿又用那只脚站着。他张开尖嘴收回一声尖叫。 “沙拉维尔！沙拉维尔！” 平静的湖水纹丝不动，只有空中收回这两只仿佛吓呆了的鹳鸟的回声。他们团团乱飞，使得傍晚里充满了沙沙声和他们狂怒地扯下的片片羽毛。他们飞得疲乏了，决定安静地停下来商讨一下怎么办。 “曼扎，”鹳国王忧愁地说，“看来像是是敌人念头诳骗了我们。怎样才能使我们脱离苦海呢？” “崇高的国王，”疲倦的首相回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得持续像鸟儿一样在世，直到找出了那个能够使我们规复原形的字眼。” 于是巴格达国王和他的首相就饥饿地在芦苇丛里觅食，把他们的长嘴伸到湖水里，啄鱼充饥。当月亮在巴格达城的上空升起来的时候，它惊异地看见两只巨大的鹳鸟，相互紧靠着睡在湖岸的阴影里。 黎明刚射出第一道灰白的曙光，鹳国王和他的首相就展开翅膀，郁闷地飞到巴格达的上空，看一看他们的失踪引起了怎样的骚动。他们在王宫顶上停下来，看见大臣们和侍臣们在庭院、花园和房屋的每一个角落里搜寻。鹳国王低飞下去，听他们在嚷嚷些什么。 “啊，”一个侍臣嚷道，“天空的鸟儿来帮助我们寻找我们的主人来了，他准是被魔鬼抓去了吧。” 鹳国王飞开了，他知道他的人民在为他发愁，也就感到了一丝安慰。 第二天早上，王宫里的仕宦们迫不得已当着市集上的稠密的人们宣告：国王陛下和他的首相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这时，那两只鹳鸟听到下面收回一通长长的充满恐惧感与悲伤的哭喊，像炎天的雷鸣一样在天空轰响。 鸟儿们又来到他们的湖边，每日晚上，他们吃过一顿鱼，就坐在一条腿上睡觉。 几个星期已往了，这两只鹳鸟依旧焦虑地在城市附近飞来飞去。有一日，他们慢慢地飞过一条从邻国通到巴格达的大路上空的当儿，看见一队长长的武士行列。武士们穿着鲜艳的绸缎衣服，骑着马和骆驼(camel)。马和骆驼身上的彩色披巾拖在路上的尘埃里。仆人和奴隶在武士们旁边走着。国王迷惑起来，猛然扑下去，翅膀差点碰着了那个领队的骑马人，使他吃了一惊。鹳国王看见那人穿戴着王子的眼饰。他重新飞起，张开嘴吐出暗哑的鸣叫。 “阿里・平・曼扎，”他喊道，“这个王子不是别人，正是卡杜尔的儿子。他是一贯打算害我们的，我想，他来到没人领导的巴格达，不会干出什么好事儿。” 在到城里去的路上，鹳鸟们不断地在空中回旋。当武士行列到达了王宫，洋洋得意地穿过王宫大门时，鹳鸟们疯狂地扑着翅膀。鹳国王屏息地寓目，看见宫门突然之间打开。从王宫里涌出来一大群谄媚的大臣和侍臣，前面跟着奴隶，向王子深深行礼。王子高高地昂起头发言。 “我尊敬的父亲(father)、邻国的国王卡杜尔・汗得到新闻，说巴格达的统治者、你们高贵的国王，已经死去了。卡杜尔知道你们威严的国王没有后嗣，就派我本人，他最小的儿子来住在巴格达，当你们的国王。” 仕宦们恭敬地行了礼，一路跟着这些陌生人穿过大街来到王宫的人群里，收回了经年累月的欢呼： “新国王万岁！” “唉，”鹳首相说，“我们留在这儿可没意思了。我们的京城失陷了，卡杜尔的儿子决不是个大暴徒。咱们不如飞 到森林(forest)的深处去吧，我们可以在那里得到安宁。” 巨大的鹳鸟掠过湖泊，越过山岗，来到一座森林里，这里严寒、阴郁、幽静，使他们心里充满了凄凉和宁静。他们靠吃溪沟里的小鱼来充饥，再也不提起巴格达和新国王了。 过了几个月。有一日，鹳首相像每日一样在森林外边找吃食。鹳国王独自忧愁地用一条腿站着，去捉一只瘦小的绿色的青蛙(frog)。青蛙跳来跳去躲避着。鹳首相发现自己来到了树林(wood)最深处，他和国王谁都没有来过这里。绿荫深处连一线阳光也射不出去。一切都凝然不动，像是连一丝微风都没有。绝对的幽静，像一道令人气闷的帏幔，笼罩着整个森林。 鹳首相听见一个尖锐的响声，不禁骇得一跳。仿佛是一种短促的敲叩声，就在他的近前，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静静地向前移动，发现是一只啄木鸟(woodpecker)收回来的响声，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啄木鸟不停地上下移动着白色的头，用她小小的嘴壳在树皮里啄着。曼扎谛视着，十分惊异，因为那小鸟儿谙练地啄着树干时，一颗颗圆圆的大泪珠，闪着银光，从她的眼睛里滚到树叶上，溅起小小的水点儿。鹳首相静静走开，返来把他看见的情形通知他的主人。于是两只鹳鸟飞过树梢，来到那僻静的地方，一路寓目啄木鸟。曾经认为再没有什么事儿能使他感到惊奇的鹳国王，看见那小鸟流出眼泪，也惊异起来。他走上前去。 “好啄木鸟，”他尖声说，“你懂得鹳鸟的话吗？” 小鸟把鲜艳的头转向两个管闲事的家伙。 “你们是谁？”她啾啾地说。 “那么你懂得我们的话了？这可真幸运。你找虫子的时候为什么哭呢？”鹳国王问道。 “啊，”小鸟用哽咽的声音回答，“鹳鸟，我哭是有原因的。你们本来就是鸟类，你们当然过得很快活，可是我――我是被迫变成为这副不是我自己的样子的。” 鹳鸟们激动地扑动着翅膀。 “怎么回事呢，啄木鸟？”鹳国王美意地问。 “我是被一个大暴徒――卡杜尔・汗，用魔法变成为啄木鸟的，他就住在这座森林边的王国里。” “原来卡杜尔是个魔术师！”鹳国王喃喃细语地说，“怎样才能使你规复你的原形呢？” “因为我拒绝同魔术师的儿子结婚，我的命运便将永远做啄木鸟，除非有一位具有人形的男人向我求婚。但这是永远办不到的。” 啄木鸟转太小小的白色的头，鹳鸟们又看见她的眼睛里流出的眼泪。 “更倒霉的是，”小鸟呜咽地说，“每日晚上我还得听三个巫士念咒，这三个巫士每晚都到这座施了魔法的森林里来见卡杜尔。” “他们在哪儿聚会呀？” 啄木鸟向南方点了摇头： “就在森林深处一块空旷的草地上。”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持续啄着树干。 鹳国王也向鹳首相点了摇头，于是两只鹳鸟使劲拍着翅膀朝南飞去。在浓密的森林的中心，他们看见下面有一小块绿色草地。两只巨鸟飞到地上，跳到周围的灌木丛里躲起来。他们一整天都待在那里，直到惨淡的月光倾泻在那一片草地上的时候，他们的忍耐才得到了报偿。 三个男人偷偷地爬过来，在草地上盘腿而坐，另外还来了两个披着黑斗篷的人。鹳国王瞟见了卡杜尔歪斜的眼睛，和那个年轻的王子――巴格达新王骄傲的侧面时，便向他的同伴点了摇头。 “我的儿子，”卡杜尔低声说，“巴格达城是怎样迎接你的？” “还能怎样迎接我呢？”年轻人说，“我是那里的主人了。现在人民已不像我最初到达时那么快乐了，只是是服从我。我倒想知道，你怎样处理那个国王的？” 老头儿阴险地咧嘴笑了笑。 “现在我可以通知你，我的打算很成功。我装扮成一个商贩，把一个施了魔法鼻烟盒卖给了国王和他的首相。鼻烟把他俩变成为鹳鸟。他们取出鼻烟来试试，以为魔法好玩，也相信盖子里面写的那个字会使他们规复原形。可是我捣了个鬼。我在那个字里换了一个字母。我用‘沙拉维尔’代 替了‘查拉维尔’，他们只好永远当鹳鸟啦。” 儿子大笑起来。 鹳鸟们听得很清楚。他们没被谁看见就脱身出来，随即飞回了啄木鸟所在的那棵树跟前，刚刚站定脚跟，就马上念出那个有魔力的字。他们发现自己又变成为原先的国王和首相。啄木鸟看见了，感到很惊讶。于是国王庄严地向那小鸟儿低头行礼，说： “鲜艳的啄木鸟，我来向你求婚。” 鸟儿在两个人面前消逝不见了，他们看见一位苗条的公主，笑脸可掬地站在树林中心。 “高贵的陛下，”她低下头去，喃喃细语地说，“你使我再生。因此我要把我的生命交给你。” 国王和他的首相左右伴伴伴随着可爱的公主，来到巴格达城。当人们看见他们的国王打街上走过，像是从没失踪过一样，十分惊讶，都匍匐在他面前祈祷起来。可是国王没有停留，他来到王宫的大门前面，首相就向守门人喊道：“你们的主人返来了！给他开门！” 被新王的残暴和傲慢弄得疲于奔命的巴格达人民，一同欢呼起来表示接待。守门人把宫门大开，士兵们跑来围着他们的国王。 卡杜尔的儿子被抓来绑上，送回他那邪恶的父亲那里去了。 一星期过后，人们欢庆啄木鸟姑娘和鹳国王的婚礼。不过国王从此再不坐在一条腿上了；他把两腿交织在身前，而且在他一生的平静日子里，一看见鱼总是不能不感到恶心。他吩咐他的厨师，在一百年零一天之内，不许巴格达城里的人吃鱼。这道命令，当国王在世的时候，一向被他的首相忠厚地执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