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的最终三年：从女性束缚到民族束缚

　　秋瑾“男女平权”的思想来源于“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看法。她认为，女子不但有和须眉一样的平等权利，而且堪为“醒狮之前驱”“文明之先导”，提出了把妇女束缚与民族束缚结合起来的深刻命题

　　本刊记者/庞清辉  文/王一凡

　　1907年7月15日凌晨，天还未放亮，正是黎明前的阴郁时候。管牢的禁婆打开了浙江山阴县监狱的单人牢房，一大群持枪的清兵涌了出去。憔悴的秋瑾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刑架兵给她戴上粗重的铁镣，将她的双手反绑在背后。

　　大批举着火把的士兵簇拥着秋瑾，走到一公里外的古轩亭口。火光把阴森的刑场照得通明。五花大绑的秋瑾被处以斩刑，得年31岁。

　　从7月13日下午被捕，到7月15日早晨被处死，仅仅相隔3天。秋瑾被害后，民间舆论群起抨击浙江官府处理秋瑾案的种种野蛮行径。“法制社会要求实现立宪”“以宪政精神抨击就地正法”等各阶层舆论的攻击，令清政府狼(wolf)狈不堪，几无还手之力。

　　仅4年后，辛亥反动的炮火，就响遍武昌城头。

　　加入同盟会

　　秋瑾的反动之路，与许多男性反动者不同。“最初的激起，来自于对自己婚姻的不满。”中国辛亥反动研究会常委理事、《秋瑾传》作者吴先宁通知《中国新闻周刊》。

　　1903年的北京之行是秋瑾人生的分水岭。

　　那一年，她的丈夫王廷钧用钱捐了个户部主事的小京官，带着秋瑾去北京赴任。他们的邻居是一位颇负文名且思想进步的女子吴芝瑛。吴芝瑛是清末闻名的“桐城派”学者吴汝纶的侄女，丈夫廉泉也是个思想开明的人物，曾参加过康有为发动的“公车上书”。秋瑾与吴芝瑛情投意合，义结金兰。

　　通过吴芝瑛，秋瑾常常看到事先出版的一些新书、新报，接触到一些新思想。《辛丑条约》签订以后，神州大地危象丛生，秋瑾读了陈天华的《警世钟》和《猛转头》以后，深受感动，她称陈天华是自己的“启蒙开智”的人。她赋诗言志：“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以后， 秋瑾就穿起男装，表示永不再穿清朝女服。男装成为秋瑾的标志性服装，她直到殉国时仍身着玄色纱长衫。

　　秋瑾的思想发生了飞跃，与整天沉缅于政界应酬和灯红酒绿中的丈夫，冲突越来越多。“知己不逢归俗子，终身长恨咽深闺。”这是秋瑾对自己婚姻的感叹。

　　1904年2月，秋瑾在吴芝瑛家中结识了一个日本女子服部繁子。从服部繁子那里，秋瑾了解到日本女子学校的种种优点，她决定去日本留学。

　　当年5月，“悲中国教育之不兴，国权之不振”，秋瑾自筹旅费到日本留学。她说，她要学习救国家、救同胞尤其是两亿女同胞的本领。

　　6月28日，秋瑾从塘沽登上日本人租借的德国客轮“独立号”，踏上赴日旅途。

　　因为丈夫反对，旅费充足，她迫不得已乘坐三等舱。女扮男装的秋瑾怀揣一柄短剑，和三教九流摩肩接踵，共处一舱，到达日本。

　　此时的日本正是明治维新以后，一切欣欣向荣，资本主义飞速发展，西方的民主、自由、人权思想广为传播。

　　秋瑾首先进入日语讲习所补习日语，第二年转入东京青山实践女校的清国女子速成师范专修科。在学校，秋瑾顽强苦读，毅力惊人，别人都已熄灯就寝，她仍写作、阅读到深夜，每每写到沉痛处，捶胸痛哭，愤不欲生。现收入《秋瑾集》中的诗文，许多是这个时期写的。

　　到日本不久，秋瑾穿和服，拿短刀，去照相馆郑重留影，以示与满清决裂。学习之余，秋瑾自动参加当地留学生组织的各种社团运动，遍及结交反动志士。她与陈撷芬发动的共爱会，提出了妇女束缚的口号，是近代中国妇女最早成立的爱国整体。

　　1905年8月，孙中山在日本成立同盟会。秋瑾所在的学校恰好与同盟会举行筹备聚会会议的地方在同一条街上。彼此接触之方便可想而知，秋瑾就在这时结识了孙中山。

　　不久，经冯自由的介绍，秋瑾在黄兴寓所，履行了加入同盟会的手续。她举起右手，肃立在桌边，宣读了入会誓言：“秋瑾当天发誓：驱除鞑虏，规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矢信矢忠，有矢有卒，如或渝此，任众处罚！”宣誓完毕，由黄兴教以同盟会员相见时的握手暗号和三种秘密口令。

　　秋瑾对孙中山的反动方略非常信服。此后，她的思想，受同盟会政治纲要的精神影响颇多。

　　这一年12月8日，陈天华投海自尽。秋瑾受到很大震动，决定立即返国，直接参加反清斗争。

　　创办《中国女报》

　　1906年，秋瑾回到国内，在上海北四川路厚德里9l号租了房子，筹划《中国女报》。

　　秋瑾有着办报的情结。1904年9月，她在日本创办了《白话报》，以“鉴湖女侠秋瑾”为名，宣布了《致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警告我同胞》等文章，宣传反清反动，提倡男女平权。

　　办报需要钱。秋瑾四处奔走，多方募集，又在报上大登广告，召唤大家入股。可是响应者寥寥无几，到最终，只筹集到几百元。秋瑾痛感中国妇女界的死气沉沉，“简直有点麻木不仁”。

　　走投无路的秋瑾最终终于想到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那便是到公婆家去筹款。她的公婆家很有钱，而娘家因为父亲(father)去世，在钱财上已经无力支持她。

　　初冬，秋瑾回到湖南湘潭王家。公公知道儿子与儿媳之间闹矛盾，而且已经分居，见到儿媳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到临，以为其转意转意了，就热情接待。

　　秋瑾对公公说自己想办学，但缺少经费，希望公婆家能给予资助。为了使儿子能和儿媳破镜重圆，秋瑾的公公爽快地拿出一笔钱送给秋瑾。几天过后，秋瑾又改成男装，不辞而别。

　　离家后，秋瑾即声明脱离家庭干系，以免株连家庭。

　　1907年1月14日，依靠这笔钱，再加上其他人勉力捐助的1500元钱，秋瑾在上海创办了《中国女报》。

　　《中国女报》是一种16开本的册子，封面上画着一个妇女，双手高擎一面旗帜，象征着妇女的醒悟和前进。该报以“开通习尚，提倡女学，联感情，结整体，并为异日创设中国妇人协会之底子”为宗旨，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成立妇女联合会的主张。

　　为了使事先大多数文化水平低、不识字的妇女能看懂听懂，女报一律用白话文，并采用弹词、歌曲等民间喜闻乐见的形式，生动活泼，通俗易懂。

　　该报的绝大部分稿件都出于秋瑾之手。除“发刊词”外，她还写了《敬告姐妹们》《勉女权歇》《感愤》《感时》《精卫石》等政论和文学作品，编译了《看护学教程》，被誉为“报界女才”。

　　秋瑾在《中国女报》上试图铸造“百姓”与“百姓之母”的思想。她认为，“百姓”大于皇权，男女亦平等——“改革专制政体，变成共和，四万万人都有主权来管国家的大事”，而在这四万万人之中，不言而喻包括二万万妇女。

　　秋瑾“男女平权”的思想来源于西方“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看法，这也是孙中山三民主义中之民权思想的主要组成部分。秋瑾认为，女子不但有和须眉一样的平等权利，而且堪为“醒狮之前驱”“文明之先导”。

　　而彼时，在大洋彼岸，美国妇女尚在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得到最基本的政治权利——选举权，而开展着如火如荼的女权运动。要到1920年8月26日，宪法第19修正案通过，美国妇女才和男性一样，得到平等的投票选举权。

　　秋瑾旗帜鲜明地张扬妇女人权，提出了把妇女束缚与民族束缚结合起来的深刻命题，无疑是那个时代的最高水平。至此，她完成为从女性束缚到民族束缚、从家庭反动到社会反动的破茧蜕变。

　　据事先的报刊记录，《中国女报》一出版就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有文化的妇女争相传阅，没文化的妇女也设法请别人念给她们听。大家热烈地讨论着报上的文章，还展开辩论。封建遗老们看了则大为震怒。

　　6月17日，秋瑾从绍兴写信给朋友，说该刊第三期已编好，“约于此月，必行付印”。

　　但，第三期却永远没有付印之日了。

　　“反动要流血才会成功”

　　7月10日，秋瑾得到新闻，清政府马上要来抓捕她。

　　这一年4月，秋瑾在杭州的白云庵召开了浙江各会党和军学界头领的秘密聚会会议，正式组建规复军，推徐锡麟为统领，秋瑾自任协领。

　　徐锡麟，1904年加入规复会，次年在浙江绍兴创办大通学堂。徐锡麟忙于反动，疏于绍兴大通学堂治理，秋瑾遂接任学堂督办。大通学堂全名“通师范学堂”，是1905年由徐锡麟、陶成章等创办的，是借清政府废科举、办学堂之机，以办学掩护反动运动的基地。

　　身为校长的秋瑾亲任教习，每日到校，处理事务，骑马带学生到野外打靶，演习射击技能，另有各种器械体操、野外爬山、泅河和夜行军等练习。

　　早晨，激越的号声将学员从床上唤起时，秋瑾已身着军衣，怀藏手枪，腰佩倭刀，骑在马上了。

　　练习学生的同时，秋瑾一向同徐锡麟秘密运动，预备在安徽安庆与浙江绍兴举行武装起义。秋瑾的起义行动打算是： 先拿下金华，再攻占杭州，如果杭州攻不下，再回师金华，出江西入安徽，与徐锡麟的起义部队齐集，再图大事。该打算虽然没能实现，但时人曾给予高度评价：“服其布置之周，任事之勇，以为自反动以来，其预备固未有若斯之完美也。”

　　7月6日，安庆起义爆发。徐锡麟刺杀了安徽巡抚恩铭，但起义失败，徐锡麟被捕殉国。

　　10日，徐锡麟惨死的新闻传来，秋瑾痛哭失声，不语不食。有人劝秋瑾立即离开绍兴，也有人劝她前往上海，并为她在上海的法租界找了一处隐居的住所，她都一一拒绝。她说：“反动要流血才会成功。如满奴能将我绑赴断头台，反动至少可以提早5年。”

　　秋瑾下令把大通学堂的枪支弹药聚集隐蔽起来，又在和畅堂的家中密室里销毁了大量秘密文件，叫学生们辨别回家。

　　13日下午4点，清兵包围大通学堂时，学堂里只剩秋瑾一人。

　　秋瑾被连夜审讯，要她招出反动组织内情和同党名单。她提笔在手，凝思片刻，先写了一个“秋”字，这是她的姓。再催她写，她又续了6个字，这就是100年来的名句：秋风秋雨愁煞人。这也是秋瑾唯一的“笔供”。

　　1907年7月15日凌晨，秋瑾被处于“即行正法”，饮刃轩亭口。

　　秋瑾被斩引起了巨大震动。轩亭口是杀江洋大盗的地方，而事先对妇女行刑，最严重的是绞刑，没有斩刑。

　　民间轮番轰炸秋瑾案：“欲杀则杀，欲捕则捕，欲搜查则搜查。不必有证，不必有供，不必按律。”又从抨击秋瑾案出发，转而质疑清政府预备立宪的决定与前途，不断号令：“昔日之天下，非实行立宪不足以挽回之。”这是日暮途穷的清政府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

　　参与搜查、审讯、行刑的山阴知县李钟岳，在秋瑾斩首3天后被撤职。他在杭州赋闲期间，常常流着泪，独自凝视、默诵密藏的秋瑾遗墨“秋风秋雨愁煞人”。不到100天过后的10月29日，李钟岳自杀身亡。

　　与秋瑾案相关的其他官员被调到地方任职时，当地乡绅上书拒绝。出行时，需军队保护而行，“然沿途之人焚烧锭帛、倒粪道中者，均骂声不绝”，令他们又惊又惧。

　　民心所向，势不可当，注定了满清消亡的命运。

　　辛亥反动成功后，孙中山多次表彰秋瑾的反动事迹，两次到杭州凭吊秋瑾墓。他在绍兴各界接待会上宣布的演讲称：“为推翻专制、创建共和，绍兴有徐锡麟、秋瑾、陶成章三烈士，于规复事业，功莫大焉！”  ★

　　(本文写作参考了欧阳云梓《秋瑾评传》、吴先宁《秋瑾传》、郭延礼著《秋瑾研究资料》、秋灿芝《秋瑾反动传》等书。)

　　勉女权歌(1907年)

　　我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愿奋然自拔，一洗已往羞耻垢。若安作同俦，规复江山劳素手。

　　旧习最堪羞，女子竟同牛马偶。曙光新放文明候，独立占头筹。愿奴隶根除，智识学问历练就。责任上肩头，百姓女杰期无负。

　　由“家庭反动”而达至“政治反动”

　　在辛亥的志士和英烈中，秋瑾是很独特的一位。她本是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无忧才女，本来会成为李清照式的闺阁诗人而写入文学史；但是婚姻的不幸、时代风云的荡漾，催生了她个性中豪侠而刚烈的一面，多种复杂因素使她走上了排满反清的反动之路。所以她的同时代人说她是经由“家庭反动”而达至“政治反动”。

　　对同盟会宗旨更侧重于“驱除鞑虏，规复中华”方面，这是秋瑾、徐锡麟等规复会领导人的一个特点。这一特点，与江浙地区在明清之际抗清斗争最猛烈、最持久，遭受满族统治者的镇压迫害最惨酷有关；也与这一地区王宗羲、刘戢山的民族主义思想的传播有关。

　　吴先宁(中国辛亥反动研究会常委理事、《秋瑾传》作者)